陆键东在《陈寅恪的最后贰拾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12月初版,531页,23.00元)里说,周扬没能看见想象中的珍本秘籍。陈寅恪久经流离转徙,历年积藏早已散失殆尽,家中所备多为治学必需之普通版本。不过由此疑其嗜藏名望,却也大可不必。因为,“寅恪虽年在童幼,然亦有所感触,因欲纵观所未见之书,以释幽忧之思”(《柳如是别传》,页2至3,三联书店2001年1月初版,98.00元),乃是世所周知的事实。印证于即出之《陈寅恪书信集》,亦能见出陈寅恪生命中,藏书地位的举足轻重。
刊于1923年《学衡》上的《与妹书》,是陈氏书信集所收第一通书札,也是其典籍收藏肇始的公开披露。他在信中说,“我前见中国报纸告白,商务印书馆重印日本刻大藏经出售,其预约券价约四五百元。他日恐不易得,即有,恐价亦更贵。不知何处能代我筹借一笔款,为购此书。因我现必需之书甚多,总价约万金。……北京有满、蒙、回、藏文书,价廉者,请大哥五哥代我收购,久后恐益难得矣。”他当时尚在柏林留学,可其求书心切之情,却已溢然之上。至于他留美时期的嗜书雅好,吴宓1918年8月18日有日记曰:“哈佛中国学生中,读书最多者,当推陈寅恪及其表弟俞君大维,两君读书多,而购书亦多。”
陈寅恪早年搜求书籍,纯属出于个人问学需求。及至应聘进入清华国学院,又兼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所研究员和故宫博物院理事,他对于坊间流传之文物、档案和珍罕版本的留心,就彻底由私而公,已肩负起维护历史尊严的重担。他曾屡屡致函所长傅斯年,吁请国府出资,征购可能流失的私人收藏。较早的信说,“购买档案事,则因有燕京大学竞争故,李木斋欲得三万元,玄伯意若以政府之力强迫收买,恐李木斋怀恨在心,暗中扣留或毁损,且需在国府通过一条议案,极麻烦费事。……弟以为此物如落入燕京之手,殊不佳妙,且闻有八千麻袋之多,将来整理明清史料必不可少之资料,……并闻李木斋亦藏有敦煌卷子甚佳者,秘不示人。”(1928年10月函)转年再次接连致信痛陈胸中积虑,唯恐重要文档落归外人。他说,“现燕京与哈佛之中国学院经费颇充裕,若此项档案归于一外国教会之手,国史之责托于洋人,依旧式感情言之,国之耻也。”这是他对外人插手国史研究的担忧和愤慨。而后的书简,则在禀报情势变动和如焚心情:“倾于君道泉来云,在德人处见有转卖蒙文书一部,乃乾隆时续藏时(?)之一册,此书今所知者,只库仑一部。然此书在北京印行(今绝不见踪迹),诚世界之瑰宝也。但卖此类书人,
只愿意卖与外人,最怕中国人知。现无从得知何人持有此书,大约是蒙古王公府中仆人盗卖。弟托人暗中打听,如杏佛年内不肯拨款,李木斋又不肯让步,则以此款一小小部分(至多数千),亦可购得此奇书。……今遇此机会,但中国人必不能与外人竞财力,又不能以强力夺之,恐终无成也。”
经过陈寅恪过问,究竟多少文物得以挽救,如今似已甚难稽考。但阅其1929年3月1日致傅斯年信,却无疑能够肯定,晚清民初高官李盛铎(木斋)那批最让他牵肠挂肚的珍藏,确实已经收归国有:“此档案中,宋板书成册者,大约在历史博物〖馆〗时为教育部人所窃,归罗再归李,以后则尚无有意的偷盗,因其势有所不可。……李藏档案,天津有一部分,非特别请铁路局拨车运不可,……”至此,读者悬揣于胸的忧念终于打消。这也让人联想起十年之后的孤岛时期,郑振铎、张言永霓、张元济和何炳松等在上海,又一次为抢救古代版本而采取的行动。他们费尽心机在敌伪间的周旋,和与“哈佛燕京学社”的角逐,却是冒着生命的危险(刘哲民、陈政文编《抢救祖国文献的珍贵纪录·郑振铎先生书信集》,学林出版社1992年8月初版,407页,9.80元)。
《陈寅恪书信集》的编后记有言,称“寅恪先生的书信,都是随手写成付寄,向无存稿。”这无疑说明,汇集成编的二百数十封信,委实是不可多得历史见证。其中原藏台北傅斯年档案的77封信,尤其弥足宝贵。他们的特殊交谊(傅系陈表妹夫),使其信札更具家书意趣,展现出通常往来应酬书翰所缺乏的率直和坦诚。
近几年来,陈寅恪名字的读音,也在不断成为议论的话题。此次披露的书信中,与其牛津之行相关的有两通涉及他英伦之行,恰好都附列其姓名读音的拼写。1940年5月致牛津大学的英文信中,他的署名是“Tsch en Y in Ko h”;而在1946年2月19日致傅斯年的信中,所留通讯处为:“Pro f. Ch en Y in Ke(陈寅恪)C/o Pro f. H. C. Sh ao(邵循正)Ba llio l C o lleg e,O x fo rd,En g land”。他似乎没有自称“Ch en Y in Q u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