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道明著。
以往美学史的写作,基本局限于审美思想史、审美理论史的范围,这种写作,其长是美学史的对象相对固定,易于把握,其短则在于非常枯燥,缺乏生动,既不能使人从整体上对某一历史时代的审美活动获得鲜活的印象,又容易导致许多感性具体、丰富多彩的美学现象流失在我们的理论视野之外。因此,学界有识之士都纷纷追求一种能将审美活动感性形态与理性形态融为一体的美学史的新写法。杜道明教授的《盛世风韵》是将这种追求符诸实践者,他传达出的是一种崭新的美学理念和学术气息。
之所以说是一种崭新的审美理念和学术气息,是由于书中一扫过去枯燥乏味的学究之气,其文笔清新,其话语鲜活,其态度从容不迫,其关注的焦点是为大众文化生活所身感心受的审美风尚。
我们可以了解到,大众文化所关心的正是人的生活的日常性,而审美文化所关心的也就在于如何使人的日常生活变得有趣味、有品位。在我看来,审美风尚史的写作,其价值和意义,无非是为此审美观念寻找历史的渊源和根据,是为当下文化生活的审美风尚提供历史的参照,这其实也是一种“寻根”工作,显示出中国传统在当代中国人文化生活中血脉相通的生命延续。正像作者在书中结束语所说的那样:“在这里,我们不知不觉已将隋唐五代的审美风尚作了匆匆一巡,虽然无法穷其全貌,却也大体上领略了许多与我们今天的时代并非格格不入的封建时代的盛世风韵。”
《盛世风韵》一书,立意是新颖的,写法却是传统的。作者极大地发挥了中国传统“以诗论诗”的笔法,无论是术语、概念、范畴的选择,还是整部书稿体例的运作,都极力避免西方话语对中国传统审美风尚的侵害,有效地避免了所谓“研究传统就是消解传统”的弊端。诸如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为题来展示初唐的“雄浑阔大之美”,以“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来展现盛唐“放达不羁之美”,以“手中飞黑电,象外泻云泉”来隐喻中唐“诡奇谲怪之美”,以“紫艳半开篱菊静,红衣落尽渚莲愁”来比喻晚唐“悲凉哀艳之美”,不再是西方美学话语的生搬硬套,也不再是西方理论体系的刀砍斧剁,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唐代审美风尚是原汁原味的中国气派和中国风格,显示出作者对中国传统深厚的文化修养和底蕴。书中所谈及的话题,无论是名家辈出、妙手如林的唐代诗坛,还是雍容华贵、呼之欲出的唐代绘画等无不体现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文化风韵,也都无不蕴含着作者客观求实、秉史直录的史家态度。书中采用学术界传统的对唐代的历史分期(即“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是由于这种分期法恰好可以折射出那个时代文化生命一脉相承、绵延不断的成长发展过程,恰好可以折射出那一特定时期
少年时代的幼稚天真、青年时代的血气方刚、中年时代的深刻老到以及晚年时代的回光返照,历史划分是人为的,而展示的文化生命却是一个整体,而且作者也有意模糊各阶段之间的界限,从而更有效地显现生命整体。
《隋唐五代审美风尚史》是“断代史”,但作者是将它置于整个华夏审美文化历史的长廊中加以考察。作者认为,作为华夏审美风尚史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隋唐五代审美风尚史完成了两种历史性的回归,即中唐以前向秦汉的回归和中唐以后向六朝的回归。所谓“汉唐气象”说的正是中唐以前审美风尚与秦汉的相通之处;而中唐之后,由于魏晋南北朝“文的自觉”已作为某种历史积淀,融入了当时的审美文化系统中,扬弃了秦汉的感性质朴,从而与形式华丽、情致婉约、感受细腻、表达含蓄的“齐梁之风”多有相似之处。但也正如作者所指出的那样,这两种历史性回归,都不应看作是简单的重复,而应视为螺旋式的上升,因为无论是初唐、盛唐还是中唐、晚唐,都具有自己独特的审美因素和色彩,仅于“晚唐之韵”而言,由于它扬弃了六朝的形式雕琢而充实了内在的韵味,因而达到了为六朝时代所不能达到的一个新的高度。
如果说,作者标出两次历史性回归是“瞻前”的话,那么在谈到中唐以后审美风尚向宋代的过渡则显然是“顾后”。作者发现,中唐在整个华夏审美风尚史的发展中,是一次深刻的历史性转折,这就是:以前那种朝气蓬勃、奋发向上的热情,开始被老成持重、顾虑重重的忧患意识所取代;先前那种对外在世界的积极探索与开拓精神,渐渐转向了对内在精神世界的感受和体验;前期那种大刀阔斧、真率奔放的阳刚之气,不得不让位于后期那种纤柔细腻、含蓄朦胧的阴柔之韵。这也就是:在文学领域,意境阔大、气度非凡的唐诗,开始向笔触细腻、婉约缠绵的宋词演变;在绘画方面,力健有余、满壁风动的唐代人物画,开始向轻秀功巧、精致新细的宋代花鸟画渐进;在书法领域,骨力劲健、法式森严的唐书,开始向笔简意繁、情趣横生的宋书转化;在雕塑领域,洛阳奉先寺、四川乐山等规模宏大、气势雄伟的巨型唐塑,开始向体态娇小、姿态优美的宋代大足石刻过渡;在陶瓷领域,那色彩浓艳、格调鲜明的唐三彩,也开始向清秀隽永、精巧雅致的宋词发展……这种种变化,正引导着一个新时代即宋代审美风尚史的全面展开。如此,在读者面前,展现出更为宏大的历史画面,这种历史是延续的,恰如一股既一脉相承、绵延
不断,又波涛汹涌、一泻千里的美的长河。
应该说,在“断代史”的写作中,这种“瞻前顾后”是非常可贵的,它需要更多的知识储备和更广阔、更敏锐的历史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