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是富虫子,南方人叫它“偷油婆”,哪儿油水大朝哪儿跑,像常见的公款消费者们。早些年,家家厨房里见不到油荤,按月凭票一个人半斤肉三两油,人都不够,哪有给蟑螂剩下的?于是这喝油吃腥的富虫儿,像今天傍大款的富婆,长在餐馆还能生儿育女,在一般老百姓那儿成不了气候,有了一两只,不用消灭,没吃没喝它自己就会另找婆家。
我在南方与蟑螂作战的历史,开始于80年代,在天府之国的成都,那时候的成都人正欢天喜地的放开肚皮迎接改革开放的胜利成果。我在《星星诗刊》当头头,外省的诗人来了,全编辑部就设饭局接风洗尘,六七个编辑陪一两个客人,正好一桌,花四、五十元钱,酒足饭饱,这种“罗汉请观音”的方式,让客人心情好,也叫主人胃口好。成都的饭馆多了,家家的油水多了,富婆虫蟑螂也开始进驻成都各个油烟弥漫的厨房。南方的蟑螂个头大,成虫像人的大拇指那样肥硕。在南方和大个头的蟑螂作战,基本上是初级阶段的战斗。最早街上卖像老师讲课用的粉笔一样的“蟑螂笔”。那年我刚分了套老式一居室,里外间,没厨房,阳台封起来做的厨房只有两平方米左右。地方小,“蟑螂笔”就大显神威:油瓶下划一个圈,碗筷前划三道封锁线,下水道划上一圈又一圈,门缝处抹上一块又一块!经过一番封锁后,家里安宁了几天。不久,蟑螂又依旧横行,实地查看,发现蟑螂遇到封锁线,不再后退或转弯,而是纵身一跳,跳过封锁线。见到这样的敌人,我想起了战争史上的围剿与反围剿。其后,我又买了粘蟑螂的专用纸。粘住一两只后就不灵了,正在纳闷,只见一只蟑螂在灯光下展开双翅,骄傲地飞过划满封锁线和布满粘纸
的厨房地面,直接进入了飘出油盐酱醋味的小厨柜。这次飞行,为我对蟑螂的南方作战史,画上了一个句号。成都一家报纸约我写一篇谈“反腐败”的文章,我于是写了《会飞的偷油婆》,文章发表前夕,我调到了北京工作。
在90年代的北京,我继续着与蟑螂的斗争史。北京的蟑螂与南方的相比,没有富婆的肥硕劲,所以也不叫偷油婆,小蟑螂如蚁,长成大虫,仍苗条细长。北京的蟑螂除占了油水旺的好时候,还占了暖气足的好风水。我到北京后,分到的是八层楼,暖气最足,冬天在家里单衣背心就行。暖暖和和的日子过了两月,就发现厨房的墙上,到晚上就爬出一串串的小虫子,不知何物,问邻居:“呀,那是蟑螂!”“有这么小,新房哪来的蟑螂?”“从垃圾道,从烟道,从下水道,到处都能去!”天啊,这么多,怎么办?先看广告,买了一堆杀虫剂,而且是专治蟑螂的品牌:“敌杀死”、“雷达”、“必扑”,一种用完了,再用另一种。每次喷洒,全家外出一天。两三个月过去了,虽然每次都能见到被消灭的蟑螂躺在地面上,但更多的却在顽强地长大成虫。继续施行化学战,消灭掉的可能就不是蟑螂而是我自己了。于是,另选战术,用水泥堵墙缝,用胶带纸贴家具缝,封闭所有外部通道和蟑螂的可能栖息地,这种努力,只进行到一半,我就停止了,因为我发现蟑螂兵团在转移阵地,从厨房转移到餐厅,并有向书房进军的意向。吃饭时,发现一只小蟑螂从挂在餐桌左墙的字画后面溜出来散步,那字画是台湾著名诗人洛夫手书:“我
真怕走在你的身后,当你沉默如一枚地雷”。翻过字画来,只见几枚蟑螂正如地雷沉默得让我沮丧。其后,我又从市场上买了一种毒饵蟑螂食品“灭绝亡”,说明书写着不仅灭虫,还能消灭其繁殖力。几十克重,要几十元钱,比人吃的滋补品还贵,还有种买“白粉”的感觉———分成小指甲尖的一撮又一撮,放在蟑螂爱逛的地方,以奇香诱食。效果?有。只是用此方法杀灭蟑螂,最早的效果是我会在蟑螂灭绝之前破产。
从那时至今,我不断实行新法,在北方大都市里,将与蟑螂的战争进行下去。
(摘自《美文》,2001年第9期,叶延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