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物之所以需要“穿靴戴帽”,并非只是交代编辑事务,而是让主持其事者得以阐述自家的学术宗旨。像1955年钱穆创办《新亚学报》时之大谈“考据与义理不可偏废”,1994年王元化创办《学术集林》时之提倡“有思想的学术和有学术的思想”,都是针对特定历史情境和文化传统。此类“有感而发”的议论,既“济世”,也“自律”,往往成为世人褒贬刊物的口实。可有一点,想得到的,不一定办得到———个人著述尚且如此,更何况集合众家之作而成的学术集刊。
可话说回来,有想法总比没想法好,即便有“高自标榜”的嫌疑。不是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吗?一出场就十分低调,固然可避名不符实的讥讽,却未免有推卸责任之嫌。明白这一点,读者对于主编写在刊物前后的文字,也就不必太认真、太苛求了。这充其量不过是一相情愿的“独白”。
十年前创办《学人》,开篇就提“学术规范”;十年后重做冯妇,我更愿意谈谈“有情怀的专业研究”。不是说事过境迁,中国学界已经走向成熟,没必要再谈属于职业道德和基本训练的“规则”问题(近年报刊不断披露“愈演愈烈”的抄袭事件,实在令人触目惊心,可见这问题远未得到解决);而是心态变了,不再有登高一呼的愿望,更多的是自我反省———对于受过良好的学术训练且有志于学的人来说,什么样的偏见和陷阱最值得警惕。
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称顾、黄、王等清初学者的著述虽有粗疏处,但“自有一种元气淋漓之象”;而后来的“正统派”则追求“为学问而学问”,“喜专治一家,为‘窄而深?的研究”。梁本人的趣味明明近于前者,但在书中却对后者的治学路径大加赞赏。为什么?并非论者矫情,而是鱼与熊掌难以兼得。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完全忘情世事,不食人间烟火,学问难成其大;可过于牵挂时局,左顾右盼,无法一意孤行,也就谈不上探骊得珠。这里不牵涉研究工具是否发达、学术范式如何变迁,而是指曾让20世纪中国学者辗转难眠的“志”与“业”、“情”与“思”、“政”与“学”之间的矛盾与纠葛。很难说哪一种选择更值得称道,只能是移步变形,对症下药。
随着专业化思想的深入人心,治学者必须接受“系统训练”,这已经成为共识,而且正在迅速落实。我担心的是,“专业主义”一旦成为塑造我们思想行为的主要力量,会对各种可能出现的不合规矩的“奇思妙想”造成极大的压抑。越来越精细的学科分野、越来越严格的操作规则、越来越艰涩的学术语言,在推进具体的学术命题的同时,会逐渐剥离研究者与现实生活的血肉联系。对于人文学来说,这个代价并非微不足道。既投身“专业化”大潮,又对“正统派”之得失保持清醒的认识,我以为是必要的。
在《知识分子论》中,萨依德(E.W.Sa id)曾抱怨“今天在教育体系中爬得愈高,愈受限于相当狭隘的知识领域”;而研究文学时,“专业化意味着愈来愈多技术上的形式主义,以及愈来愈少的历史意识”。以所谓的“业余性”(am a teu r ism)来对抗专业化大潮,在中国人看来,或许不如“博雅”的说法更精确。与此相关联,我希望以“情怀”来补充“规则”的缺失。对于训练有素的学者来说,说出来的,属于公众;压在纸背的,更具个人色彩。后者“不着一字”,可决定整篇文章的境界,故称其“尽得风流”,一点也不为过。没必要借题发挥,也不是以史为鉴,在选题立意、洞察幽微中,自然而然地调动自家的生活经验,乃至情感与想象,如此“沉潜把玩”,方有可能出“大文章”。我以为,纯粹的技术操作并非理想的学术状态。尤其是谈论20世纪中国的社会、生活、思想、学术、文学、教育等,今人的长处,正在于其与那段刚刚逝去的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容易“体贴入微”。
北京大学20世纪中国文化研究中心成立时,曾表白要以学术的方式,积极参与当代中国的精神及文化建设。了解北大的历史传统及其现实处境的读者,当能明白此话背后隐含的学术意识与人间情怀。《现代中国》的创办,希望能部分落实当初的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