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在武汉已过了三十多个夏天,可提起武汉之夏,仍让人汗毛耸然。不说它一连多少天都威风不减的炎炎酷日,也不说它丝毫无风且又热湿湿的黄昏,光是一想到居于家中手触之处皆发烫,脱光了衣服仍大汗不止的情状,便很有些让人不敢往下再想的感觉。武汉有一则传说十分著名,它似乎是武汉人的感叹,又似乎是武汉人的骄傲。
传说一天阎王爷要严惩三个他认为的恶人,命令小鬼将他们全都扔进烧沸的油锅里去油炸。有两个人下到油锅即命毙,但这第三人被炸了三天三夜,却仍然谈笑自若,面不改色。阎王爷大惊,不解其中缘故,便直言相问。那人答曰来自武汉。并告之武汉那地方每年夏天的温度远高于此,已不知过了多少如煎如炸的日子,这点小油锅与武汉之夏天比,实乃小巫见大巫也。何惧之有?阎王这才恍然,从此对武汉恶人弃用油锅。
这当然是好吹牛的武汉前辈自编的故事,可它流传甚广,其原因正在于它实在也还传神。否则就不会代代相传,延及至今并令武汉人每谈及此便津津乐道。
武汉也的确是太热了。抛开传说,用科学的眼光来看,它的这种热实在是因它所在的地理环境所致。武汉是“千湖之省”湖北的首府。中国最大的河流———长江和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分别穿越半个城市在武汉的中心地龟山脚下汇合,被河流切割开来的武汉三镇大约有百来湖泊或环绕武汉周围或镶嵌武汉中间。江水的浩大,湖泊的繁多,必然使这片土地上沟渠纵横,水田密布。
多水的城市,富于灵气,风景格外怡人。但是一入夏天,这些明镜似的水面便有了一种人们无法见识到的狰狞,尤其在武汉。在白昼,烈日中天之时,这些水泊将太阳暴晒的热能尽情吸入;而到了晚上,则又将白天所获的热能拼命地释放。高温加高湿,使大汗涔涔的人们无法将汗水蒸发而去。
如果距离大海比较近,像上海,太阳落下,海风一吹,夜深人静时,湿热也一一散尽,在微凉的风中,睡上一个好觉是毫无问题的,这依然不失为一种舒适。然而武汉却不。武汉太内陆了。它所在的湖北省,甚至未曾跟一个靠边境的省份搭界,它想要看到海,目光得越过两个省份,那是何其的遥远!非但如此,一座名为“幕阜”的山梁偏又临东南之一堵,让那些稍稍强劲一点、本可以深入至内地的海风叩门而未得入。于是,湿热便在无风的夜晚更加地猖狂。这猖狂的结果是造就了武汉夏天特有的闷热。热不怕而闷难忍,因为这个,就连长年生活在热带的人对于武汉之夏也多有谈“天”色变之态。武汉便在众人对它的恐惧中成为了世人眼中的“火炉”。与长江上游的重庆、长江下游的南京另两座“火炉”齐名并有过之而无不及。
应该说在这座“火炉”里过夏天是很痛苦的事。那时节,近40度的高温持久不退,白天里太阳在头顶暴晒,穿鞋底稍薄一点的鞋出门,多行几步,脚底板都会烫起泡来。记得小时候走的沥青马路,一到夏天,路面便软软的,一脚下去一个窝窝。一时间许多人的鞋都镶了一圈黑边。晚上比白天更甚。白天尚有一点南风把门窗吹刮得哐哐响,到了晚上却一丝也不存。湿闷湿闷的,整个城市有如一个大蒸笼,手触之处,无不发烫。夜里睡觉,几乎得一把竹扇摇到天亮。
然而久居武汉的人,我相信至少有一半以上的人会说这算不了什么,又有三分之一的人则会说他就是喜欢武汉的这份热。原先我对有人持有如此想法,深表不信,后来专门问过几个地道的武汉人,他们中好几个人竟都一口答道:夏天么,要的不就是那份热?不热要你过什么夏天?热得温温吞吞又有什么意思?既然要人出汗,就要把汗出透才是,出它个淋漓尽致方对身体有益。
听了这番高见我才晓得习惯过武汉夏天的人已经对热有了一种“要热就热它个尽兴”的生理需求。这可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记得我小的时候对武汉夏大天感受是既欢喜又害怕。我们做儿童的时候,远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的作业要做,也不承担因父母望子成龙而压在自己肩头的弹琴绘画学电脑等重担。一场文化大革命,虽然夺去了我们学习的大好时光,但却给了我们一个相对轻松和自在的童年———没有老师管教,没有父母约束,没有作业,没有考试,没有彼此间为成绩的竞争。为此,纵是有一些政治阴影的笼罩,如父母挨批,工作不顺之类,但对我们这些小孩的心情倒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记得夏天的黄昏,我几乎每天都是早早地洗了澡,然后拿着小凳到宿舍内的石头路上乘凉。乘凉的人们年龄大小不等,这种时候,不是大孩子领着小孩子做游戏,就是大孩子给小孩子讲故事。年年如此。我做小孩子的时候是属于听故事的人,而待我稍长几岁后,便进入到讲故事的队伍里。我几乎从很小就开始给同院的伙伴们讲故事,久之我便成了讲故事的高手,在我所居住的宿舍里因这个而出名。每天的傍晚,有时我还在吃饭,便有孩子站在我家的楼下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我,请我去他们乘凉的地方讲故事并告知不用带板凳,已经专门为我准备了。但凡夏天,这样的场面几乎天天都有。
但是夏天乘凉时的欢喜是替代不了夜里睡觉时的痛苦的。小时候家里没有电扇,因家教甚严又不被父母允许在外露宿。那天气本来也就热得可以,偏偏为防蚊子床上还必须笼一顶帐子。我家住房自1966年后,只剩下20平方米的一间。在这小小的空间里,两张大床一架,两顶帐子一撑,原本就闷热的屋子更加闷热无比。于那样的环境中能睡得觉也算得是真有能耐。做小孩时的我,因是家中最小且又是惟一的女孩子,自小便被父母宠得格外娇气。晚上因热而无法安睡时便乱发脾气,于是害得母亲的一柄芭蕉扇便从晚上摇到天亮。
我的父亲是个读书狂,而在高温的夏季里,酷热和蚊虫使得他无法坐在桌前平静地阅读。无法读书的父亲便总是焦躁不堪地躺在走廊的竹床上大骂武汉。父亲选择的挨骂对象不是某个人,而是一座城,显然过于笼统,以致我们一帮小孩子总是忍不住捂嘴暗笑。
孩童时期对痛苦的感受不太敏感,参加工作后,尤其是上大学后,每一个夏天的到来都令我深怀恐惧。尤其住在大学宿舍里,最热时也是考试最忙时,六人一间的小屋,撑着六顶帐子,夜晚为安全再将房门一关,真正是产生把人放在蒸笼里的感觉。如此一住,便是四年。那些个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至今想来仍有毛骨悚然之感。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我在每年的夏天都筹划着出门。或到处打听哪里有笔会可以参加,或是跟上电视剧组出门拍片。如此这般的惟一想法,就是极力要避开武汉的夏天。再后来经济有所发展,人们终于意识到应该大量生产电扇了。
当家用电器普及初始,我家里添制的第一件东西便是电扇。它的出现使得夏天的可怖感渐渐淡了下去。及至80年代末,空调也开始进入普通人家。几乎冬天尚未过完,便有无数空调厂家涌来武汉。武汉人穿着厚笨的棉衣,耳里不断响着各种空调的广告词。那样的场面,差不多也算一道风景了。
当空调刚刚开始进入百姓人家时,我又毫不犹豫地掏出仅有的一点存款为自己装上空调。在我所住的地方,我差不多是第一个装上这个夏日必需品。我的另两间未装空调的房间里,气温可达38摄氏度,而那间有空调的卧室内却凉爽如春。如此的清凉使我在夏天有了一个良好的心境。于是,一如以往的武汉之夏带给我的所有恐惧便全都成为了愉快而有趣的回忆。
(摘自《闲说中国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本文作者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