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件小事,一下子改变了我对“我们北大”的看法。
记得很清楚,那是1984年9月的一个下午,暑气未消,文史楼三楼的教室里热气腾腾,坐满新入学的研究生及指导教师。因为年龄和阅历的缘故,我不太容易被各式“豪言壮语”所打动。既不相信“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胜旧人”的鼓励,也不需要“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劝学,自认此类老掉牙的“入学教育”与我无关。故耳朵里声音进进出出,眼睛却没有离开手中的闲书。
猛然间一声断喝,手里的书险些落地。原来轮到一位研究语言学的教授上台演讲了。只见其目光炯炯,声如洪钟,除非听力有问题,否则根本无法打盹或思想开小差。教授很会演讲,一上来就设问:你说全世界研究汉语言文学哪里最好?不容听众反应,教授自己作答:当然是我们北大!接下来关于何以如此立说的论述,我没听仔细,因只顾观察周围听众的表情,以及整理自家的思绪。
不用说,“我们北大”四字一出,研究生们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杆,会场里静穆了好一阵。连我这么挑剔的听众,也都被深深感染,更不要说学弟学妹们。台上台下,心心相印,那种执着的神态、诚恳的目光,以及本只属于年轻人的青春激情,实在让人感动。一瞬间,我甚至怀疑自己以往所受的“谦虚谨慎”、“夹起尾巴做人”之类的教诲,是否过于世故。
世人多倾向于“关起门来吹牛皮,走出门去装孙子”;即便需要自我表彰,顶多也只说到莫名其妙的“最好之一”。而北大竟毫不掩饰地将“第一”挂在嘴上,面对这种学术上的极端自信,我的第一感觉,就像读太白诗、东坡文一样,真想大呼:“痛快!痛快!”
走出教室时,自己似乎也长高了三五公分———虽然明知“感觉”并不完全等同于“事实”。
(摘自《美文》2001年3月号,陈平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