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敬文 侯艺兵摄 |
张涛(以下简称张):钟老,请您给我们回忆一下您认识彭湃的时候,他正在干什么?
钟敬文(以下简称钟):早的时候,他正在干县教育局长的时候,他同时在海丰中学教书,教经济学。那时,我是他的同学,但比他晚些,我比他低4班,我也听过他的课。一般老师是坐在凳子上,高高地讲。他不是,他是在草地上坐着,学生们围着他坐着听。当时中学的经济学有正规的教材,他不按照教材讲,而是讲周围的经济现象,是他自己编的。他对同学很好。
后来他被一些人逼下局长位置,他开始搞农民运动。我们有时候去到他家里,就是现在的家里。我记得他家里挂着他画的肖像,有马克思肖像,也有克鲁泡特金或巴枯宁的肖像。当时他在日本接受的是一般的社会主义,还不是纯粹的马克思的社会主义。他成为马克思主义者,是后来到广州,在海丰农民运动失败后,他加入中国共产党。现在想来,当时中国进步学者认为,一般社会主义革命的主体是工人,但是彭湃同志是以农民为主。这是中国式的马克思主义,他是从中国实际出发。当时欧洲发达资本主义国家中的革命,是以工人为主力。彭湃不是教条主义者,他从实际出发。他自己家是大地主,家产号称一年收3千担谷子,在我们县城里是第一家。他自己讲笑话,说他家里有20几个人,每一个人有50个农奴。也就一共是1500个农民给他家服务。他熟悉农民的问题,与马克思的背景不同。他知道中国最苦的、要革命的人中间,首先是农民。当时我们是同学,又是师生关系,有时候到他家去,他给我们讲一些道理,一起喝芝麻茶,这是海丰的一种咸茶,像是点心吧,其中有炒米呀、花生呀、芝麻呀什么的。我们吃吃谈谈。
后来农民运动失败,他到了广州,我那时也在广州。在广州的时候,他是在与国民党合作。当时国共合作,毛主席也参加了。彭湃做农民部长,很忙,还在农民讲习所讲农民运动课程。我那时在岭南大学工作。我有一次见了他,谈天吧。他问:“你现在搞什么?”我说:“我在搞学问。”那时侯,作为一个革命者,对不是同志的人,常常是看不起。但他不是,他说了一句话:“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根据他自己的理想去工作。”这样意思的话。对于不是严格意义的同志讲这样的话,让我觉得他不仅是对革命很热情,对人也很宽容,思想不是那么狭窄。
张:钟老,在您四十年代写的回忆文章中,提到您在20年代末在杭州时,去上海游历,见到H君,他向您讲起彭湃。我们不知道他是谁?
钟:这个人现在也许不在了,离现在有70多年了。这个人当时也参加地下党,也是同乡,大概也参加了上海的地下活动。我在上海见到他,他第一句话就说:“彭湃已经被害了。”我觉得十分突然,因为当时距离苏维埃政权还不算长。他当时告诉我,彭湃是怎么被叛徒出卖的情况经过。
我还记得30年代有一次,这是件小事,我没有写过。我也是在上海见到一个同乡,他也是彭湃苏维埃的一个同事。那时,他住在上海屈臣氏大药房楼上,给人家看病做掩护,他也向我讲述了彭湃被害的经过。等我第二次再去药房楼上找他,房门已经被封上。我就问楼下的人,下面的人反问我:“你找他做什么?”我说:“我找他看病呀。”我知道当时很紧张。他叫柯林,老革命家,长期做革命工作,后来住在北京。
我们回到彭湃这个人,我写那篇悼念他的文章,是由于在1947年时,当时国民党对中共下了讨伐令,而且在内地的民主人士多被赶出去香港,我亦是其中之一。我被中山大学解聘,上了黑名单,我就到香港达德学院教书。我写的那篇文章,登在党的杂志《群众周刊》上面。我另外还有一篇是悼念冼星海的。
张:钟老,当时怎么想到文章的题目:“一个生死于理想的人”。我觉得这个概括特别贴切。
钟:因为这是他给我的印象。他生于理想,工作于理想,也死于理想,贯穿于他一生。这个人呀,我不是因为他现在叫做烈士而说,我是确实觉得他伟大。第一,他出身于这样的家庭,背叛这样的家庭,没有强烈的理想,是做不到的。特别在当时,这样地坚决。第二,他到日本早稻田大学读书,比我要早好几年。当时日本学术界,研究社会主义比较热门,尤其在早稻田大学,有一位佐野学教授,彭湃受他的影响很深。他接受了就坚持到底,不惜同整个中国旧社会作战,同整个家庭决裂,一直到死。死的时候也很慷慨,我听说,他在要被拉出去枪决的时候,他把上身的衣服脱下来,给了一个难友。就是说,在他要死的时候,他自己一点也没有恐惧,而且还想到了难友。他从开始信仰社会主义到死,完全是一个非常真诚坚强的人。他的影响是很大的,他还影响到许多年轻人,我们海丰中学的许多同学,都参加了。我虽然没有跟他在一起,对我来讲,凡是后来重大问题的时候,像抗日战争时期,我都想起了他的榜样的力量,使我不敢自外于我们民族的革命。他的影响很深,他搞的农会,他搞的苏维埃,在中国都是第一个。后来有些搞历史的人,也不大提他。其实根据事实,什么时候他也是第一,也有活动。即使没有明显的
文字记录,也有事实呀!他这人,在我们中华民族来讲,实在是伟大的人物。
他同农民不同。农民是受苦,所以要革命。他则是把自己很优越的地位抛开,自己去为劳苦民众革命。这一点,有时候使我想起托尔斯泰。托尔斯泰是俄国贵族,而且是大文豪。他到晚年,觉得农民太苦了。他就把他写伟大作品的笔,用去写农民读得懂的童话,写一些基本道理。那么,彭湃至少也同托尔斯泰相似。我写那篇回忆时,只写了要点,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张:谢谢您。现在真正见过彭湃的人很少了。现在年轻人,一般对革命家的印象多是很凶那种。在您的文章中,却是很温良,很优美的。您能否在这方面再介绍一下。
钟:人家可能认为他是一个凶恶的形象,哈哈。实际上他是笑口常开,就像我前面讲的,他对人很宽容。虽然在斗争上他很坚决,另一方面,则是宽容。我作为他的同学,也是学生。他是生在1896年,我是1903年,相差6-7岁,我能够感受到他对人的一种热情。从他的家庭来讲,从他的学历来讲,在当时都是很高。在这个基础上,一般人都看不起后辈。但他不是如此。如果不是把精力放在革命上,他在其他方面,都会有一番成就。当他在家时,他会画木炭画,画得蛮好的。不知现在还有没有保存?
张:钟老,您在文章中曾写道:彭湃如不成为革命家,也可能会成为一个艺术家。这很有意思,革命的行动其实也是一种艺术。
钟:在某种意义下,是更伟大的艺术。
这个人也聪明,当他做教育局长时,不是一般地执行教育,他是在做宣传,他是有目的的,他在宣传他的理想。他同时也在中学教书,就请来一些他在日本认识的留学生,像李春涛、杨嗣震,都是思想上的朋友。他们到海丰来教书,还办一个刊物,叫做《赤心》周刊,宣传社会主义。后来为苏维埃起了思想铺垫作用,教育了当地青年。这个人是有多方面的才能。
张:大家说他接受马克思主义,背叛自己阶级,发动农民,进行革命。我们不能特别深刻理解在那个时代,他内心深处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
钟:我不是他本人呀。当时的青年人就是如此,尤其是初期的共产党人。一方面当时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压力很明显,大多数人在水深火热之中。知识分子一般是敏感的,加上在五四运动之后,因苏联的产生对世界的影响,他在惨痛的历史教训中,选择走社会主义道路是很自然的,只要他本人不那么自私就可能。现在环境不同了,就对当年的思想难免有些隔膜。
知识分子不管国内外的,多是敏感,与工农不同,他们需要从道理上的说明。像恩格斯自己也是个资本家,但他能思维。就像列宁讲的:仅就工人本身的觉悟来讲,他只能搞工团主义,不能搞共产主义,因为工农不是专搞意识形态的。另外还有一个个人才能的问题,不是哪个人都行的。
总而言之,彭湃同志这个人很坚强,很忠于理想,我打心里佩服。不管在什么时期阶段,我都拿他做一个榜样。
我想应该有一本比较好的传记。前一阵子有一个电视剧写他的,是广州军区搞的吧?我还是顾问。我看了,觉得人的形象不像,只有彭湃戴的那顶通草帽子是原来的样子。所以,应该有一本好的传记。现在剩下来的文献很片断,他自己写的《海丰农民运动》是政治文献,书也很好,可就很少牵涉他自己的思想,对写传记不够用。
我是年青时候就接触他,一直到他壮烈牺牲。等我在香港写那篇文章时,我已经40多岁了,有了人生经验。我就概括他有些什么特点?就是他接受社会主义思想。共产党人有很多人坚持到底,也有叛徒,出卖彭湃同志的就是。所以人的性格,人思想的形成,是怎么样的?有些观点认为完全在社会体制。有什么样的体制,就有什么样的思想性格,其实这理论不完整,实际上是很复杂的。同样的环境下,同样的文化背景下,就是有很不同的人。像彭湃这样的人,你如果用机械唯物论去分析,他打死也不可能是革命者。现代科学发达,但人对自身的研究还很不够,可能是基因在其中起作用吧?(整理者:钟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