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产生阅读吉本芭娜娜作品的愿望,只是因为她的名字有趣。“芭娜娜”是日语外来语“香蕉”之意。在日本,曾有无数读者向吉本提出过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起这么个笔名?”回答是既简单又离奇——因为喜欢香蕉的花。吉本还专门写过一篇小散文《芭娜娜的秘密》,叙述她与香蕉花的邂逅以及巨大的香蕉花曾经带给她的感动。在阅读了她的作品之后,使我深陷其中的是充斥于作品的死亡、睡眠与梦境。
吉本芭娜娜,1964年生于东京,本名吉本真秀子,日本大学艺术系文艺专业毕业。其父吉本隆明是著名的评论家,日本的中老年人读着隆明的文章走向20世纪末,年轻人则捧着芭娜娜的小说迎来新的世纪。1988年,吉本芭娜娜如同一颗耀眼的新星出现在日本文坛,并不断大放异彩:一月由福武书店出版的小说集《厨房》一举成名,获得第16届泉镜花文学奖,其中的《厨房》一篇还获得了海燕新人文学奖并且改编成了电影;同年8月又推出小说集《泡影/圣域》,获艺术选奖新人奖,集中所收两篇还分别获得第99届和100届芥川奖提名;12月出版了中篇小说《哀伤的预感》和为圣诞节所写的《圣夜》。此后的创作势头一发而不可收。1989年,长篇小说《Tu gum i》(斑鸫)获第二届山本周五郎奖,翌年改编成电影,接着“睡眠三部曲”《白河夜船》(收入《白河夜船》、《夜与夜的旅人》、《一种体验》)和随笔集《菠萝布丁》相继问世。1990年又有对谈集《水果篮》和长篇小说《N·P》(北点),后者于3年后获意大利SCANO外国文学奖。此后的著名作品有:1993年的短篇集《蜥蜴》、1994年的小说集《甘露》、中篇集《玛丽嘉的长夜/巴黎梦日记》和长篇《忠狗最后的恋人》、1996年的长篇《SLY》、1997年的长篇《
蜜月》、1999年的中篇集《冷血/硬石》、2000年9月的《全知身体》,等等。此外还有随笔散文集、对谈集多册。
吉本芭娜娜被称为“日本现代文学的天后”。以她的年纪和成果而论,吉本堪称高产作家。她的作品以小说为主,发行量相当大,如《哀伤的预感》仅文库本在六年之内就再版了41次。吉本芭娜娜的名字不仅在日本几乎家喻户晓,而且在海外,特别是欧洲也为人熟知。《厨房》一书在意大利曾经列入畅销书榜首。在台湾,时报出版社从1995年作为“篮小说”系列开始出版“吉本芭娜娜作品集”,到2000年出版了长、中、短篇集共五册,今年3月又推出了新翻译的《蜜月旅行》。一股“芭娜娜热”由此而迅速形成,有些集子——如《厨房》从1999年初版到2000年一年之间已是第七次印刷。目前,上海译文等出版社也正在准备出版吉本的小说集。
吉本芭娜娜在小说集《蜥蜴》的后记中写道,这本书所收的作品“全部都是关于‘时间’、‘疗救’、‘宿命’以及‘命运’的”。其实不仅仅是这一本集子,吉本的创作几乎都离不开死、生与爱。尤其令人关注的是她作品中的死亡,那种突如其来又无所不在的死亡,令主人公痛不欲生也令读者猝不及防的死亡。在最著名的作品集《厨房》所收的3篇小说中,《月影》是这样开头的:“阿等出门时总把小小的铃铛系在皮夹上,从不离身。那是我还没跟阿等相恋之前随意送给他的,没想到却成为伴随他到最后的一样东西。”《厨房》一篇的第一页则写道:“这个家如今只剩下我,还有厨房。”而第二页就直截了当地叙述了双亲及祖父母接踵而至的死。续篇《满月》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是:“真理子死于秋末。”《月影》中有3个人故去,而《厨房》和《满月》并不算多的人物中竟有七位逝者!死亡在吉本的作品中不仅是大量的,而且是轻易的,因此真正沉重的是生,真正疼痛难当的也是生,而不是死。在吉本那里,死亡是如此轻盈、缥缈。一个人突然死了,就像是随手关掉了一盏灯,司空见惯、平静如故。只是,曾经照亮周围的光线在转瞬之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我们来不及看到这盏灯熄灭的过程,自然也感觉不到这盏灯
行将熄灭时的痛苦与哀伤。但我们却身不由己地和作品的主人公们一起被光线消失后的黑暗所吞噬和溶化。这黑暗是遮蔽在生存空间的死亡的阴影,它的力量是无形的,却潜在而巨大,令我们无力挣脱。当灯光照耀的时候,沐浴其中的人已经习惯了那种光明与温暖,并逐渐对此感到理所当然。而理所当然的东西一旦突然消失,就会令人产生完全不能适应的失重感。吉本作品中的许多主人公都生活在这种失重的黑暗之中。无论是《厨房》中留恋于厨房的樱井、《一种体验》中沉浸于酒精与夜色的“我”,还是《哀伤的预感》中不断离家出走的弥生,她们都在这样的生活状态里苦苦挣扎。吉本所展示的是生存的过程而不是死亡的过程,所传达是生存的哀伤而不是死亡的哀伤,所描绘的是生者的艰辛而不是死者的艰辛。
然而,吉本作品的主旨并不是要表现人们在遭受创痛之后如何刻骨铭心、如何逃离现实,恰恰相反,她的文字在温柔地引导惧怕现实的人复归——既包括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包括阅读作品的读者。小说情节的演进过程就是主人公精神获得救赎的过程,作者本人曾明确地说过:“我的兴趣在于描写心灵如何得以疗救”。对于读者来说,阅读小说的过程成为他们在工作、家庭、人际关系、时代的滞后感等现代社会的重压与孤独之中获得释放与解脱的过程。吉本的作品中总有某种不可言传的感觉交织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到处充满了错觉与幻象,亦真亦假、亦虚亦实,如同飘忽的云烟。日本近代著名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中也遍布生与死的微妙接合点。但是对川端来说,死亡本身即是生的新的开端。而在吉本那里,与死者的“重逢”成为生者摆脱死亡阴影、恢复生命感觉的契机。与亡灵的对话、对逝者记忆的恢复……等等,都是作者刻意安排的这种“契机”。《月影》中的“我”为捱过无眠的长夜而在每日凌晨跑步,终于在一个寒冷寂静的黎明同死去的男友阿等隔岸相见,这是她与死者真正的告别,也是她干涸的心灵重获滋润的开端。《哀伤的预感》中,弥生对死于交通事故的父亲的全部记忆都凝聚于旅游手册中的几个字—
——那是父亲最后的笔迹,是“实实在在来过这个世界的一个人所留下的痕迹”。最后,由字迹到眼神到昔日的欢乐,随着记忆的恢复,“星星一颗颗地闪亮起来”。
新生契机的获得往往依赖于某个神秘的、具有超凡能力的人物。《月影》中是桥头出现的诡异女孩阿丽,《一种体验》中是地下酒吧的小个子田中,《白河夜船》中是似梦非梦时给予忠告的大眼睛女孩,《蜥蜴》中是曾将人咒死、又以神奇功能治病救人的蜥蜴……于是,我们发现了吉本小说的另一个特色——怪诞荒谬的情节发展和诡秘灵异的人物存在。不仅如此,吉本所铺陈的故事结构也往往是超常的:同性恋情、男女变性、近亲乱伦、情敌男友三人混居,等等。柔和的光影婆娑中渗透着后现代社会的阴暗,轻妙的语言节奏中夹杂着高科技时代的嘈杂。与此相关的是作者的叙述方式,平静如水却惊人心魄。《白河夜船》中寺子与有妇之夫岩永相恋,她很自然地问道:“你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回答是:“植物人。”《哀伤的预感》中,读者则在温馨宁静的月光树影之间突然看到姐弟俩的长吻。原来弥生与哲生并非亲生姐弟,而弥生的姨妈雪野其实是她的姐姐。《厨房》中雄一娇美艳丽的母亲竟然是他以前的生身父亲。吉本就是这样以不动声色的描述冲击着读者的心。书中主人公们的遭遇似乎与读者的真实经历相距甚远,但有时却会在人们毫无防备的状态下突然刺痛你心底的伤处。也许恰恰就是这伤处枯萎了你的活
力,剥夺了你的勇气,使你有意无意地在逃避。吉本的小说让你从痛楚中幽幽复苏,并开始敢于回首往事和期待未来。
在吉本芭娜娜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及其作品游离身边现实的故事中充满了瞬间的真切感受,能够触动人们艰难地掩埋在内心深处的最为寂寞和柔弱的部分,因此读来不觉突兀和乏味。有人把吉本的小说称作“少女漫画”,但这仅仅看到了表层。的确,吉本的小说弥漫着少女般的纤细和忧伤的氛围,表达着无数女性深有体会却无从述说的微妙心绪和敏感情怀,也正因如此才赢得许多涉世未深的年轻女性的喜爱。但是,在更深的意义上,她的作品是面对那些饱尝人世无常之伤痛与打击的成年读者的。阅读吉本不需要一个理性的思想家式的头脑,而更需要一颗富于感受性的心灵。阅读过程也不是接受启示,而是共同体验和感悟人生。吉本的作品凄凉而不失温暖,哀婉而不失坚定,神秘而不失明朗,让人能够在暗夜中预感到曙光。
吉本小说中的许多主人公都为疾患所困扰,或者是自闭症、或者严重失眠、或者嗜酒、或者有“厨房癖”,等等。其共同点在于,主人公们所面对和需要克服的,都不是肉体疾患,而是心灵疾患。种种怪癖的行为往往都是为了逃避孤独———绝对的孤独。如《白河夜船》中寺子最好的朋友死了,对她来说“这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床,此外再无它物”,于是她开始嗜睡,睡到失去了时间。渴望睡眠的全部理由就是“不愿让自己爱上孤独”。她一想到独自走进家里时那孤寂无依的瞬间就无比恐惧和无助,于是在回家的车里入睡……这些主人公活在他者死亡的阴霾之中,对于自身也是生活在走向死亡的过程中却并没有明确而清醒的认识。换句话说,作者为他们设定的生存状态不是向死而生,而是知死而生。这恰恰是作者所要表达的主题。“未知死,焉知生”,吉本在现代化的日本表述着同中国古代哲人同样的思想。
“文学中最忧郁的主题是死亡”——不少人在评论吉本作品时都引用了爱伦坡的这句话。然而吉本文学的主题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经受死亡洗礼之后心灵的复苏,是超越了生离死别之后更加真实的人生,是漫漫长夜之后的黎明。大量死亡与疾患的表象背后是救赎与新生。(周阅发自日本爱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