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一时期,科尔(Stephen Cole)在《制造科学》一书中从正统科学社会学的角度对SSK(科学知识社会学)和后现代领域的相对主义倾向作出了有力的回应;劳丹(Larry Laudan)在《科学与相对主义》(一部极好的小册子,尚无中译本)一书中以虚拟的人物对话形式从科学哲学角度风趣地诘难了科学相对主义;牛顿(Roger G.Newton)则从科学家的阵营中杀出,在《何为科学真理》一书中痛斥了部分“社会学家的狂妄”。
从20世纪70年代起,SSK和后现代科学批评对传统的科学形象进行了革命性的改造,将科学从一种理想化的神圣宝座上拉下马,揭示了实际运作中的科学过程,展示了科学的世俗层面,也包括其中大量存在的丑恶现象。极端的观点甚至认为科学与巫术、神话、灵学没有本质差别。法国学者拉图尔和英国社会学家伍尔加(Woolgar)认为科学活动不是关于自然的,它是建构实在的“一场凶猛的战斗”。部分女性主义者还意气地称牛顿力学是“强奸手册”(哈丁认为科学对自然的探求与男人对女人的强奸、虐待相类似,自然似乎更像一个女人。这是一个过分而恶毒的隐喻),“客观性是男人的主观性”。这些都可以算作对传统科学形象的“矫枉过正”吧。
科学家和传统科学哲学家显得十分愤怒,认为这些社会学家和人文学者在学术界引导了现代“反科学”思潮,影响了科学的公众形象和国家的科技政策,从而威胁到科学技术的持久发展,他们要做的是“反反科学”(anti-anti-science)。而被指责的福曼(Forman)、库恩(Kuhn)、巴恩斯(Barnes)、布卢尔(Bloor)、柯林斯(Collins)、皮克林(Pickering)、拉图尔(Latour)、哈丁(Harding)等科学社会学家、人文学者,没有一个承认自己在反科学。他们声称,科学知识社会学的大量新探索只不过更准确地描述了实际而非理想化的科学而已,他们只是站在中立的立场审视科学,对科学并无偏见。
科学家对社会学家甚至人类学家的指手划脚早就显得不耐烦,物理学家索克尔(Alan Sokal)思索再三,采取了“《社会文本》事件”的挑逗办法,印第安那大学物理学教授牛顿则针锋相对,主动跳出自然科学领域,以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的语言与强大的对手论战。据我所知,这部《何为科学真理》是科学界第一部全面应对“社会建构论”的专著,著者牛顿对科学哲学、科学社会学的文献相当熟悉,旁征博引,尽情暴露了对手的荒唐与可笑(他也有限度地吸收了对手的观点)。如果不是注明的话,很难想象作者是一位科学家。
科学家跳出实证科学的领域名正言顺地谈论哲学、宗教和文化,已经不算新鲜,出版商布罗克曼为此专门采访一系列有哲学和文化见解的顶尖级科学家,出版了《第三种文化》。“第三种文化”的称谓明显受到斯诺的“两种文化”的启发,暗含科学家主动沟通原有的相隔阂的两种文化,试图构建第三种文化。但是以前科学家的“僭越”仍然是自言自语,并非想与什么人物对阵,原《科学美国人》记者霍根也只是贬称他们的观念越来越失去可检验性,从而使基础科学现出“终结”的迹象(可参见《科学的终结》,霍根著,孙雍君等译,远方出版社,1997年)。
此次牛顿的出征显得非同寻常。
牛顿的面临的任务十分艰巨,首先社会建构论者、相对主义者、反科学主义者的观点并非完全一致,而是强弱不等的很广的谱系,对这样庞杂的体系作出评论是相当困难的。其次,对手的论著汗牛充栋,在短期内熟悉对手的用词、掌握其论证要点更是十分繁重的活计。第三,如果未做好充分准备,没有知己知彼,贸然出击,反而可能贻笑大方。1998年我本人曾在堪萨斯城目睹过科罗拉多大学的科学哲学家富兰克林(代表科学界和传统科学哲学界)与英国的柯林斯(代表社会学界)的“对练”。富兰克林虽然功底深厚(他是研究实验物理哲学的专家)、语言宏亮而准确,与柯林斯最多也算战个平手。此次牛顿要战的却不只是一个柯林斯,还有一大堆难对付的“敌人”。
不过,我读过《何为科学真理》后,感觉牛顿做得不错。我认为他驳倒了对手的观点,而且依据新形势重建了过去的一些传统观念。据我理解,牛顿的策略是:1)将对手的论点划分出强弱两种(不以人物为划界单位),对于弱论点凡有营养成分的,尽可能吸收据为己有,然后集中精力攻击对手的强论点,展示强论点的荒谬。2)论证中采用了大量科学史案例,包括对手曾经使用过的一些案例。作为科学家,他利用强项,对案例的分析准确、入木三分,案例犹弹丸娴熟玩弄于掌骨,其效果是使读者跟随作者,渐渐远离对手的强论点。3)与上述第二条相关的是,以退为攻,变被动为主动,先承认科学是一种“约定”、科学是一种“社会建构”,但科学并不只是如此,正如“人是动物”,但“人并不只是动物”。科学大厦的确是人类的构造,但并非任意的编造都配得上科学。4)在此基础上,暂时抛开对手的框架和陷阱,用整整8章的大量篇幅阐述自己的科学哲学。这部分使本书具有了独立价值,在现代条件下它成就了一个科学家的一种有特点的科学哲学。这部书的性质有点像数学家、科学家庞加莱(哲学界译彭加勒)20世纪初的三部著作,尽管似乎永远不可能达到庞加莱著作当年的影响力。
从大的方面看,牛顿的结论也并不令人吃惊,通过复杂的论证,他不过恢复了人们的一些常识,如外部世界是独立存在的,科学探索确实与真理相联系,那绝对的真理虽然永远达不到,但科学的每一阶段都拥有相对真理。
本书中对实在(reality)和真理(truth)的多角度论述真正展示了理性的“狡黠”。最后一章“真理和客观性”傲视群雄,写得神采飞扬,会令读者动摇的观念之摆锤靠向理性。归根结底,科学仍就构成目前最严格的知识,科学的真理一直存在着。思维的展开可能导向人们怀疑外部世界的实在性,但思维的再提炼仍然可以找回那失去的实在。
关于本书的副标题(与原书的副题“物理理论与实在”不同),我在上海曾当面问过该书责任编辑潘涛的小女儿以及我本人的更小的女儿:“月亮在无人看它时是否在那儿?”小孩子都毫不犹豫地作了肯定回答。我的女儿还“不敬”地补充了一句:“废话!”
孩子的回答是朴素的,也有严重的漏洞。事实上,人们没有完全必然的理由认为月亮始终在那儿。换个例子,“对于刚才啃过的放在隔壁的半个苹果,现在在你没有看到它时它还在那儿吗?”一切还那么有把握吗?
大哲学家休谟当年就质疑过: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明天太阳会照样升起?这涉及到归纳、因果性、规律等一系列复杂的科学哲学问题。孩子当然无法懂得,也不可能参与论辩。但是,学者经过一系列过程,那被揭示的高级真理表面上并不远离常识(内涵是不同的),正如孩子们肯定地回答的“月亮当然在那儿”。
常识并不可靠,但相信常识能够避免许多荒唐的“高见”。在今日,你可以不相信科学,但科学照样对你、对这世界起作用。科学虽然未达到与自然的完全一致(永远也不可能),但作为“模型”它最好地反映了、模拟了世界的运行,并且通过其技术实实在在地改造着世界。而对于巫术、灵学和神话等等,你不相信它们,它们就对你不起作用。当然,在现代社会,人们有主动愚昧的权利。
1.罗杰·G·牛顿著,武际可译,《何为科学真理:月亮在无人看它时是否在那儿》(原书名为The Truth of Science:Physical Theoriesand Reality),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1年5月,定价:19元。
2.Larry Laudan(劳丹),Scienceand Relativism:Some Key Controversies in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0.
3.Stephen Cole(科尔),Making Science:Between Natureand Society,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