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我在报社工作,晚间读夜校学俄文,在班里结识了画友钟灵。他经常在下课后,随我到报社,帮我画刊头,写美术字,这是他的拿手功夫。画完常去喝酒。他是货真价实的“酒徒”,但好酒却不使气。在抗美援朝期间,我俩合作漫画,多在他家。一开始,准备纸笔之外,又备酒和肴。作画完成,立即移席摆酒谈心议事,待到微醺,舌头发硬,眼皮发沉,才收拾了去睡,这已成惯例了。现在我们都已年逾花甲而近古稀,他酒瘾如故而酒量却一年不如一年。十年前,我不幸丧妻。春节时,他和丁聪、戴洁、白景晟、韩羽、狄源沧各携菜酒,陪我共度佳节。钟灵才喝不足半斤,便烂醉如泥。我们把他抬到床上仰卧,让他怀抱一张小板凳,放上几个酒瓶,然后列队在一旁垂首站立,请老狄拍了一张未亡人《遗体告别图》。记得侯宝林曾来,因事早离,未参加此盛典。1986年,我们两人为《邓拓诗文集》这本书画封面。他起了个草稿赶来,两人商议改画加工。饭后天已全黑,画是明天必须交稿的,时间紧迫,他却说:“喝两杯再动手。”我说:“喝得晕头转向,可画不好。”他说:“一分酒一分精神,没事!”我只好让他喝两杯,接着还要,再添一杯。只见他说着说着,就溜到地上,躺下了,鼾声阵阵。我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把他扶到床上。这画,只好自己动手了。待到清晨两三点钟,他醒来见灯光通明,忙爬起来抢过笔去。这时他已清醒,两人画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按期交稿。
今年七月,我从深圳回来,听说他生病住院了,患的是脑血栓,嘴歪了,说不出话。我和谢添约好同去看望。我先到,找到他住的病房时,只见他正坐在椅子上,和同房病友放开嗓门在说话呢。回头一见我,忙把椅子让出来,推到电扇下面给我坐,高兴得嗓门加大几分。他刚做了一个疗程,嘴已得改正,待谢添来到时,已说了一大阵话了。脑血栓,这病非同小可,他却笑着说:“栓别人行,栓不住我!”但他也明白,这病对他是个警告:不能再喝了。他曾有几回戒酒的纪录,也几回摔断腕骨和肋条,然而“屡教不改”,足见酒的诱惑力之强,非得把贪杯的嘴弄歪,才使人惊悟。
话说回来,被酒迷得如此之深者,究竟极为少见。酒能醉人,几杯下肚,酒力使人层层卸甲,裸现真心,倘非有诈,这样把人间隔阂化开,距离拉近,却是常情。我在天津遇韩羽,上海见张乐平,都是杜康介绍相知的。50年代初,华君武是人民日报美术组组长,我是他属下组员,两人喜欢夜间跑到报社左近东华门大街旁的小吃摊上喝酒,无话不谈。后来组里人员增多,机构扩大,事情一忙,再也没去了。后来他调到美协,更少见面,但小吃摊上的旧情仍在,有时去他家,往事重提似的,端上酒来,接着谈下去。
有一回,姜昆相邀,到他家吃饭。进门一看,范曾和王景愚已在座,都是我们朝阳区团结湖的近邻。原来有人送他一瓶法国白兰地,听说价值120元,姜昆舍不得喝,便招我们来共享,举行开瓶大典。事情平常,但觉得有趣,每人只喝两三杯。酒味如何,早已忘记,但一想起来,还油然为之神往。
在酒席上,中国有多助兴的游戏。古时行酒令,是文人的习俗,没点旧学是行不来的。我们常见的是划拳、击鼓催花和碰球之类的谁都会的玩法,联句就难一些。最流行的是划拳。现在的饭馆,尤其是高级些的饭店都有明示:禁止划拳。因为划拳喧闹扰人,许多人又常闹得放浪形骸,令人生厌。倘在家里,或其他不扰人的场合,划拳是很有趣的,能使人乐而忘形,备增酒兴。我是不赞成硬灌人酒的,通由自便,只钟灵无此自由,他喝得差不多,我就会下禁令,所以他在我家吃饭,夫人马利最放心。
老伴陈今言去世后,我终夜失眠。因不愿常吃安眠药,便以酒烧心,趁微醺入睡。久而久之,养成睡前饮酒的习惯,一至于今。现在喝的是度数最低的黄酒,饮量也有限,取其利而避其弊,是合乎养生之道的。
不久前,山西人民出版社惠寄几本《杏花村酒歌》来,集的是古今杏花诗章,其中有我的一句,当然不是诗,仅四个字:“大闻酒名。”那是1984年7月,我到杏花村酒厂参观时,厂党委书记迎了出来,经介绍后,他笑对我说:“久闻大名,”我也笑对他说:“大闻酒名,”引众人一笑,这四个字就是这么说出来的。书记一高兴,赏我一大杯汾酒陈酿,至今仍留酒香。
我从事造型艺术创作,不善于写文章,要写只限于叙事,毫无文采。祖光大师嘱写以酒为题的文章,不敢有违,写出的无非是因为酒引起的一些片断回忆。文中对钟灵兄有失敬处,我和他是三十多年挚友,知他为人宽厚,不会怪罪,才敢放肆挥笔。但我还得先在此道歉。倘他看后能从此滴酒不沾,我给他磕三个响头,也心甘情愿。
(摘自《独白——中国名人自画像》,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4月出版,本文作者方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