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要理解布莱克并不容易:他是一部极其生动、令人着迷同时又很难从整体上把握的个人神话。正如布莱克所说,为了不被他人的见解奴役,他必须创造自己的体系。他的观点植根于清教主义、反国教的异端思想以及千禧年主义———地道的英国式思想。布莱克从未到过国外。英国的古代传统尤其是中世纪遗风对他影响很大,它们是他想像力的源泉和根本。就算不知道雕刻师詹姆斯·巴希尔———布莱克在他那里当过学徒———曾经让他去学习并临摹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中的绘画,我们也能在像《天使拱卫的墓穴中的基督》(约作于1805年)这样的水彩画杰作中看到中世纪艺术形式语言对布莱克的深刻影响。
布莱克极端反对教权:有组织的宗教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压迫———“正如毛虫总是在最美丽的叶子上产卵,神父总是诅咒最美好的欢乐。”他的基督教信仰完全来源于《圣经》中的图像,与教义没有任何关系。他被训练成了一个雕刻师,而不是所谓的“高尚”艺术家,这意味着他内心可能潜藏着某种对官方艺术及其工具———新创建的皇家艺术院———的怨恨。像那个时代的许多雕刻师一样,布莱克可能也是个石匠。很自然,他觉得自己是局外人,并迷上了炼金士帕拉切尔苏斯(Parace lsu s,1493-1541)、神秘主义者伯麦(Jak o b Bo hm e,1493-1541)和同时代的斯维登堡(Em anu e l Sw ed enb o rg,1688-1772)等人的学说。当然,英国有许多人都为这些空想家和“怪人”倾倒,不过布莱克是所有重要艺术家当中受他们影响最深的一个。他们对布莱克形成“超凡”以及通过直接“觉悟”而达致精神嬗变的观念所起的作用几与《圣经》相等。
奇怪的是,尽管布莱克追求心神俱醉的顿悟,他与同时代的华兹华斯、柯尔律治等浪漫派诗人却没有什么来往。他推崇但丁和弥尔顿等人,尤其是后者(这两人的像他都画过)。这不仅因为弥尔顿是同情弑君党人的共和主义者,也因为他和布莱克一样懂得魔鬼是美丽的。布莱克看到:弥尔顿对天堂的描写与他笔下的地狱图景相较是那么的乏味,“弥尔顿在描述上帝和天使时缚手缚脚,叙述魔鬼和地狱时却自由奔放,这是因为他是一个真正的诗人,与魔鬼同党而不自知。”从中我们可以听到布莱克的轻声补白:“和我一样。”布莱克擅长并且的确描绘了丑陋的妖魔,但弥尔顿笔下美丽的黎明之子卢西福(Lu c ife r)在他心中也有一席之地。卢西福在他的画中最充分的显现是理想化的、阿波罗一般的伊萨克·牛顿。牛顿象征着布莱克深恶痛绝的、与他命授的感觉相悖的冰冷理性,他裸身坐在岩石上,开始用一只两脚规去图式化宇宙。
对布莱克来说,完人是绝对真实的存在:你能在街上碰到他们,在不经意之中谈到他们。“我总觉得耶稣基督是一个塌鼻子,”布莱克说———他自己就是个塌鼻子———“如果在我心目中他是一个有着长长纺锤形鼻子的恶棍,我就不会赞美他。”他与天使对话、同魔鬼闲谈并和先知以西结(Ez ek ie l)以及以赛亚(Isa iah)共餐。后者告诉他:“我体察到万物的无限,于是我接受并坚信‘义愤’的声音就是上帝的声音。我不关心结果,只管写作。”这当然是布莱克自己在借以赛亚之口说话,因为如果说有一颗总是充溢着“义愤”的匠心的话,那就是布莱克的心灵。
写下了“狮子与牛之间的法则就是压迫”这样的句子的布莱克同时是一个激进的民主主义者,一个共和主义者。作为一个劳动者,他的观点与英国工人阶级思想的最根本信条不谋而合。他对乔治王朝时期信仰的反叛与受诅咒的托马斯·潘恩毫无二致。他把乔治三世蔑称为“老废物”,并热切期盼他的死亡。在一个任何对王室不忠的言辞都可能且已有人为此招致严惩的时代,布莱克依然不惮于表达他的观点。他同情贫弱者和被压迫者,总是站在自由和天性这边。他在《地狱箴言》中写道:“过度之路通向智慧之宫”,还有“宁可杀婴于摇篮之中,不可滋长欲望于未既之时。”
关于艺术,布莱克同样爱憎分明,充满道德上的自信。他非常不喜欢那些依赖色彩和立体明暗的画家,“破碎的线条、破碎的画面、破碎的色彩,他们的作品将失去形式。”而他的则是“发现并保存形式”———通过只勾勒轮廓的方法。他眼中的恶棍包括提香、鲁本斯和伦勃朗:“这一类艺术家,他们的所有作品只为破坏艺术而创造。”真正的艺术是注重线条的、清晰的,比如拉斐尔、丢勒和米开朗基罗的作品、古代雕塑以及———布莱克毫不犹豫地加上———他自己的作品。皇家艺术院院长约书亚·雷诺兹爵士是英国最德高望重的、最成功的画家,正是他的观点激起了布莱克的愤怒:(在他看来)雷诺兹是一个口沫横飞、乱涂一气的反基督者。“这个人,”布莱克在雷诺兹的演说集《艺术演讲录》扉页上写道:“是受雇来压制艺术的———这是威廉·布莱克的观点。”
布莱克不仅鄙视雷诺兹作画的方式,而且坚信是雷诺兹的恶意操纵毁了他的事业。不过真相似乎令人伤心:雷诺兹难得听说布莱克,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他能给自己造成威胁。但时间证明了布莱克的价值。雷诺兹有什么作品能像布莱克的水彩画《尼布甲尼撒》那样,以其强烈的悲剧感长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吗?画中的尼布甲尼撒是一只有爪的半人半兽,他爬在地上,像一只困兽,从无法忍受的命运的牢笼中向外怒视。布莱克相信是上天委派他来用米开朗基罗和拉斐尔的语言描绘弥尔顿作品和《圣经》中最庄严的景象;在这一点上他是错的,但这是一个何等伟大的抱负!
他实现这一抱负的主要工具是手工蚀刻和印刷的书籍,通过这种特殊媒介他证实了自己是预言家、先知和诗人。布莱克的独特之处部分在于他的文学作品同他的艺术作品密不可分。他也许是欧洲所有重要艺术家中第一个真正做到这一点的。布莱克出生之前数百年就已经出现了饰有图案的手稿,不过其创作、抄录、装帧通常是分别由三个人来完成的。
而布莱克独自完成了所有这些工作,这使他的书籍———很小、很特别,以一种实际上是他发明的彩色蚀刻图案装饰———令人惊叹地既清楚明晰又内涵深刻,并且包含丰富而又浑然一体的各种细节。它们使插图这个概念有了更高的内涵,抹去了据说是存在于它和“艺术”之间的界限。你不能设想把他的文本和他的设计分割开来。正因为此,在布莱克之后几乎所有的英国书籍创制者(b o o k c rea to r)———包括威廉·莫里斯,布莱克之后最伟大的书籍创制者———都对他心存由衷的敬意。(译自《时代》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