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这样的问题,叫人感到有些沮丧。恐怕只有我们的文坛,才会有这种不是问题的问题。
西方有许多研究莎士比亚的专家,他们不会被人指责“吃莎士比亚饭”。西方还有许多研究中国的汉学家,他们也不会被人骂为“吃中国饭”。只要是学者,就得研究一点什么,说得雅一点,需要有一个研究对象。如果研究什么,就要被骂为“吃×××饭”,那只好把所有的学术研究都取消了。但我发现,嘲笑别人“吃鲁迅饭”的作家,看到有学者研究他本人的作品,却是异常兴奋,异常高兴的,还写文章夸奖某某人对他的作品理解得很到位。看来他反对学者“吃鲁迅饭”,但并不反对学者吃“他”的饭。是他慷慨无私,想把“饭”奉献给人吃吗?未必。这位作家心里很清楚,再好的作品,想要广为人知,想要扩大影响,学者的研究和评介还是少不了的。
国内研究鲁迅的人士有许多,研究者的素质参差不齐,的确有一些滥竽充数之徒。如果是说一些人悟性差,水平低,不适合研究鲁迅,那我没什么可说的。但笼统地用一句“吃鲁迅饭”,把研究者一网打尽,或者把研究者都涂抹得漆黑,就未免偏狭得近乎不可理喻了。
有文化的创造者,也需要文化的传播者。事情就是这样。先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再来骂“吃鲁迅饭”不迟。
几位学者给了鲁迅很高的评价,有人就说这是“神化鲁迅”。在一些人看来,赞扬鲁迅,就是神化鲁迅。只有像他们那样,一会儿扯着假嗓喊“断裂”,一会儿故作悲伤写“二十世纪文学的悼词”,才能逃脱“神化”的嫌疑。
按照他们的逻辑,对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只能骂,不能赞了。很显然,他们并不懂得什么是“神化”,也不愿意费一点心力去思考。
在中国,确曾有过“神化鲁迅”的时期。然而,是谁在神化鲁迅呢?是谁有足够的威力神化鲁迅呢?是哪一个学者吗?不需要给出问题的答案,当我们这样追问时,事情就很明了。不论从中国的历史看,还是从外国的历史看,对历史人物的神化,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行为,更不是某个学者的行为,只有强大的宗教集团和政治集团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对历史人物的“神化”,有其可以辨认的特征。一是“添加”,把原本没有的优点和丰功伟绩加到某个人物身上。二是“消抹”,把他的缺陷和污点强行抹去,不让人知晓。三是“大而化之”,只谈他做了什么样的大事,不谈他个人的喜怒哀乐,不谈他有血有肉的个人生活,叫人感到神秘莫测。循着这样的思路,是不是“神化”,就很容易判别了。
说到底,“神化”是信息垄断和信息封闭的产物。如今,信息开放,至少就文学界来看可以这么说,有关名作家的生平资料,不论正面反面,都能见得到,透明度很大,“神化”已失去了存在的根基。我们不必神经过敏,看到人家赞美鲁迅,就说是“神化”,更不应把“神化”当作咒语,当作棍棒,打击乃至阻挡别人对鲁迅的赞美。
一个学者对杰出人物发自内心的赞美,哪怕是过度的赞美,都构不成“神化”,至多只是偏爱,只是“美化”。用“神化”来扣,这顶帽子就太大了,相应地,学者的头颅却又太小了。
因果关系是一个复杂的问题,西方的哲学家争论了几个世纪仍没有争清楚,但是,到了我们一些人士的笔下,这个问题却变得异常的简单。几个挨过鲁迅骂的人物在“文革”中受了迫害。他们便由此得出结论:因为挨了鲁迅的骂,这些人物才倒了霉。凭想当然,就可在“挨骂”和“倒霉”之间建立因果关系。如果哲人亚里士多德再世,肯定会惊得目瞪口呆。
事情果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吗?在这里,我们无须讲太多的道理,只须摆明几个事实。
挨过鲁迅骂的人不少,其中在“文革期间”炙手可热的人物张春桥,是鲁迅在《三月的租界》一文里嘲讽的对象,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损及一根毫毛,“文革”中一直是权力集团最核心的人物。相反,深得鲁迅厚爱,与鲁迅关系最为密切的胡风、冯雪峰等人被整得落花流水。可见,挨鲁迅的骂,还是得鲁迅的赞,与后来是否受迫害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四人帮”并非因为一个人有了罪名,才要迫害他,而是要迫害他,才去搜罗他的罪名。罪名当然多多益善,有现成的“文字”可以利用,就更为方便。在此情形下,鲁迅的片言只语被他们用作整人的工具,一点不奇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可以在任何地方找到他们想要的罪名,实在不行,还可以凭空捏造。有没有鲁迅的文字,并不重要。只要想一想共和国主席可以在一夜之间成为“叛徒、工贼、内奸”,还有什么罪名怕找不到呢?我们可以把话说得更明白一点:因为他们要害人,才去利用鲁迅的文字,而不是因为他们有了鲁迅的文字,才去害人。把鲁迅的文字视为一些人物受迫害的原因,于情不符,于理也不合,我很怀疑某些人士是否具备正常的思维能力。
死后文字被利用,这是贤哲文士都难逃脱的命运。古今如此,中外皆然。除非一个人不要写作,除非一个人只写一些很快就被遗忘的破烂文字,要不然,任何人都无法保证死后文字不被利用。鲁迅生前曾多次表达过这样的忧虑。但死者终究左右不了活人,我们也没有理由把活人的罪责算到死者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