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有没有学问,于学术有无贡献,与论文,尤其是与长篇大论,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古诗十九首之《东城高且长》,三四句为:“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其中“萋已绿”三字,颇有学者论之,各抒所见。隋树森先生引陈柱注释曰:“萋,通作凄,秋草凄已绿,则绿意已凄。其绿不可久矣。”马茂元先生亦以“凄”释“萋”:“萋已绿,犹言绿已凄,”余冠英先生释“萋”为“盛”:“萋已绿,犹言萋且绿。”“萋”虽与“凄”通,但须将“萋已绿”倒置作“绿已凄”方说得通。作“盛”解,不须倒置,但却与全首诗意不合。是诸家之论,皆未能服人也。笔者因整理傅山集而翻阅傅山所读书时,看到青主先生于该句之批注:“此已字非从绿字起,却是从萋字来,谓凄然罢其绿矣。”不觉拍案叫绝,大生感慨。青主先生着眼于“已”字。此“已”不是“已经”之已,而为“不已”之已。是诸位名家之论,竟不如数百年前傅青主一句话也。此后每思及此,总觉颇多讽刺意味。
别说傅青主,便是无学如我者,竟也数有一句话抵得一篇乃至多篇文章的时候。
最早的一次,还是在大学读书时,于报刊阅览室看到《北京晚报》正在进行的关于“四始”与“四诗”的论争。论争因传说中苏东坡的妙对“三光日月星;四始风雅颂”而引起,论者各找有关风雅颂之资料,或说应为“四始”,或说应为“四诗”,已刊出十来篇文章。虽说“四始”谓风雅颂而风雅颂又可称“四诗”,但对句须遵平仄格律,对“三光”者只能是“四始”而不能是“四诗”。我提出自己的看法后,本系的罗元贞教授称赞道,你这一句话胜过他们十来篇文章,可结束这场讨论。北京大学王力先生在信中也予谬奖。
还有一次,与傅青主有关。本地有位熟人,在中华书局《文史》发表一篇考证傅山生年之文,因《文史》系权威杂志,故持之来告。其文大部分文字述前人之说,己之新发现,是傅山某文有“年四十馀半,老夫矣”一句,可证明傅山作是文时年龄为四十岁又半岁。我告之云,此是将句读弄错了,应标点作:“年四十馀,半老夫矣。”对方听了很不好意思。
最近的一次,是关于辛弃疾词中的“见底道”。《语文研究》2001年第2期卷首所刊北京大学中文系教师袁毓林先生《稼轩词中“见底道”的结构和意义献疑》之文,先录辛弃疾《品令·族姑庆八十,来索俳语》词,中有“甚今年、容貌八十岁,见底道、才十八”句。随后引述吕叔湘、黄丁华二先生关于“见底道”之解。吕先生以“底”为“的”,谓“见底道”为主谓结构,“见底道,才十八”意为:看见这位族姑的人说她只有十八岁。黄先生云“见底道”即闽南方言“见在讲”(“尽在说”),为偏正结构,“见底道,才十八”意为:这位族姑总是说自己只有十八岁。然后评判说,吕先生的解释与上句的“八十岁”相抵牾:见了容貌八十岁的老太太,愣说她只有十八岁,情理上说不过去。又以闽南方言分析黄先生所云“见底道”即“见在讲”,觉得亦未可信。末云:“因此,辛稼轩词中‘见底道’的结构和意义还是一个悬案。我们只是把看到的有关资料和想到的些许认识写出来,等待大方之家作出明断;亦所谓闻疑载疑,以俟高明。”未能提出新见而却能写成一篇八千来字的论文,亦甚奇。稼轩系济南历城人,词为寿族姑之作,黄氏以今之闽南方言索解,已大错,何须分析其有无道理。宋人以“底”作“的”,多种工具书皆已载明,乃为常识,自当以吕说为是。至于说“十八”与“八十岁”相抵牾,是未读懂该句也。笔者曾于稼轩“甚今年、容貌八十岁”句旁批道:“谓看上去哪有八十岁。甚者,疑问之辞也。”其实该句与下句“见到的(人)都说(你)才十八”极协调。袁先生若能细究一下“甚”字之义,便知无需写出那许多文字。我亦非其所俟之“高明”,实因“甚”字此义每寻常见也。
有文友见到我批于稼轩句旁之句,以为应予刊布。我之所批,不过对该句之理解,算不得什么创见,但他的话使我想到一个问题:片言只语,断不会有杂志给发表的,有关单位更不会以之为成果。例如我们单位奖励学术成果,曾明文规定上了二千字之文才算,而我那句话连二十个字也不到。可见,有无新见均要写成论文,且多为长篇大论,而不肯如古人那样将所见以数语或简短文字道出,是时代使然,也就不能全怪今之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