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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的幽默

2001-10-17 来源:中华读书报 郎绍君 我有话说
弗罗依德说,幽默是“童年的复现”——不失顽皮的童真与谐趣。但幽默也是智慧和灵性的结晶。齐白石晚年的作品(尤其是人物画),常能令人捧腹,令人笑而回味。他的幽默来自丰富的阅历,对世事的解悟。典型作品之一是画玩具不倒翁。作于1925年的一幅,画正面,大头,小纱帽,白鼻子,小眼上视,嘴角下撇,一副空虚、自负的神气。老人题诗曰:“秋扇摇摇两面白,官袍楚楚通身黑。笑君不肯打倒来,自信胸中无点墨。”白脸、白扇、黑袍,庄严肃穆,神气活现,却是“胸无点墨”的小丑。诗画描述一表一里,一正一反,寓庄于谐,让人感到画家(诗人)盱衡世事的洞察力,而适当的漫画手法和妙趣横生的诗句相配,把腐败官僚的丑陋以玩笑的态度揭示出来,竟是如此的轻松。同年的另一幅《不倒翁》画背侧面,低头斜视,纱帽顶在头上,给人的感觉是滑稽。题诗曰:“能供儿戏此翁乖,打倒休扶快起来。头上齐眉纱帽黑,虽无肝胆有官阶。”“乖”字妙极,符合玩具身份,又倾尽了轻蔑与嘲笑。末句把“有官阶”和“无肝胆”联系起来,造成的反差和双关语,寓讽刺于戏谑,活现出老人的幽默天才。

1951年,91岁的老画家创造了另一模样的不倒翁:正面,眼神锐利,八字胡粗大,略似真实人物。诗题也变得激烈了:

乌纱白扇俨然官,不倒原来泥半团。

将汝忽然来打破,通身何处有心肝?

此诗综合并变异了前两诗。原来说“笑君不肯打倒来”,现在直写“将汝忽然来打破”;原来说“虽无肝胆有官阶”,现在说“通身何处有心肝”,并点出“泥半团”真相。比较起来,增加了玩笑性(忽然打破)和讥诮的锐利,富于喜剧效果。

齐白石还喜欢画各类搔背图。1928年曾画一秃顶老者,自己用痒痒挠搔背,其情状,足以引发观者的痒意。1936年,白石蜀游,为四川军阀王治园作《钟馗搔背图》,描绘一个小鬼给钟馗搔背。题诗曰“这里也不是,那里也不是,纵有麻姑爪,焉知著何处?各自有皮肤,哪能入我肠肚!”绿脸小鬼双手搔挠,也搔不到痒处,钟馗急得胡子都飞了起来。为别人搔痒总搔不到痒处,侍候老爷的小鬼并不好当。诙谐的画面,口语般诗句中的理趣,使人愉快,也使人得到启迪。

齐白石能画人像,但不画自像画,只喜欢画带有自写性质的有趣人物,著名的有《人骂我我也骂人》《老当益壮》《歇歇》《却饮图》《醉归图》等。这些作品的共同特点,是呈现一个童心未泯的老者的情状和自我意识。《人骂我我也骂人》有多幅,以1930年所作为最早。那时,齐白石常遭到一些人的嘲笑,但他不愿与人直面论说是非,而采取“一誉之,一笑,人骂之,一笑”的超脱态度。他在北平艺专上课,课间总是坐在教室一角,不去教师休息室,以避人口舌之锋。但心中不平,难免在画中、诗中、印中有所流露。印文“流俗之所轻也”即一例。《人骂我我也骂人》是这种情绪的另一种表达,画一老人正面坐,一手旁指,表情或皱眉,或怨怒,或淡然有笑意。题“人骂我我也骂人”或“骂谁”。被人骂而还之以骂,本乎自卫本能,是人类关系中最普遍的现象,艺术大师也像普通人那样坦陈“骂人”,让人感到出乎意料的真实和痛快,构成幽默感。“人骂我我也骂人”和“人骂之,一笑”从不同方面陈述了老人的性格,“我也骂”是情感化的,“一笑”含着些理性控制,而笑着说“我也骂”,则近于智慧的超脱了。此外,这些画作与题句,都带着儿童般的率真,观者感受的,首先不是“骂人”的态度,而是毫不掩饰、近乎幼童心态的粗率性格本身。齐白石晚年,常把自己的纯真化为审美对象,他曾刻过一方印,印文是“吾狐也”,并刻边款加以解释:“吾生性多疑,是吾所短。”公开告诉人自己像狐狸那么狡猾,有点像孩子说“我心眼可多呢”,人们在童真面前,总是可以得到精神舒解的。

《却饮图》描绘饮酒与推却。两位老人对饮,执壶者还要斟酒,却饮者喝晕了,摆手示意说“唱够了”。题曰:“却饮者白石,劝饮者客也。”原来是他请客人唱酒,到后来竟宾主颠倒,劝饮者反被劝饮!《醉归图》作于四川,那时白石携夫人胡宝珠及幼子齐良年作客成都,常有人请吃酒。图中画一小儿扶老人醉归,题“斯时也不宜醉,先生不可醉倒”——分明已经醉倒,还说“不可醉倒”!《也应歇歇》描写一个伸懒腰的老者,好像在劝慰自己“也该歇歇”。齐白石的勤奋是有名的,曾自比为日日耕耘于“砚田”的老“牛”。70岁那年,其得意弟子、55岁的瑞光和尚圆寂,他到莲花寺哭奠了一场,回到家中还是难过得很,心想:“人是早晚要死的,我已是70的人了,还有多少日子可活?这些年,卖画教书,刻印写字,进款却也不少,风烛残年,很可以不必再为衣食劳累了。”但他终未息肩,依旧马不停蹄,好像身不由己,欲歇不能。他刻了两方章自嘲:一曰“苦手”,一曰“有衣饭之苦人”。他心中有两个声音,一个说“该歇歇了”,一个说“还得干下去”。意识到生命的矛盾性,他感叹,忘记或暂时忘记它,便一心一意地工作。人生这最普通的矛盾,一旦和生命意义联系起来思考,就发人深省。在《也应歇歇》背后,包含着生命历程的悲喜剧。

《老当益壮》表现生命的另一面:积极向上,不服老,不认输。画中老人挺腰举杖,一副“英雄”状。但其姿情与年龄的矛盾,如儿童欲作大人状,令人哑然失笑。生活中的白石老人沉默寡言,画中的自我却充满天真。《耳食图》出自一个历史典故。《史记·六国年表记》说轻信传闻的俗学浅识如“耳食”,“耳食”便成了盲听盲信一类人物和行为的代称。白石以此典作画,通常都是描绘一个老人用餐,却举筷向耳边送去。桌上摆着一杯、一壶、一盘,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题“不知其味也”。生活里做事不得要领、不着边际的人到处都有,但此幅之着意不在讽刺,而在幽默,让人在获得愉快的同时有所省悟。

齐白石还喜画《挖耳图》。通常刻画坐姿老者,一脚踏凳,一脚踩地,一眼睁,一眼闭,作挖耳状。《挖耳图》不过刻画人的自在状态,没有寓意,不过有趣而已。在现代社会,人的自在状态被“人格面具”(扮出的社会角色状态)深深地掩藏了,对这种自在状态的欣赏,至少能获得暂时的自由感。白石老人的生动描绘,也许并非自觉地暗示了人性的自由本质。

齐白石艺术的幽默与智慧,与他的丰富经历、农民特质有相当关系。其题《夕阳渔村图》云:“网干酒罢,洗脚上床,休管它门外有斜阳”,表达的是一种农民式的怡然自足。一次门人为他画像,观看者说不似,他反倒高兴地作了一首绝句,说“笑倒此翁真是我,越无人识越安闲”。“越无人识越安闲”是大陆农业文明派生的意识。白石晚年有一闲章曰“寡交因是非”,寡交与自足相表里,而农民式的幽默与自足又相关联。这使人想起一位西方学者的话:孩子比大人笑得爽快,笨人比聪明人爱笑,老百姓比达官贵人爱笑,天真纯朴的人比矫柔做作的人爱笑,善良的人比记仇的人爱笑。我不知道齐白石是否爱笑,但相信这些话有助于理解他的幽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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