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一代,江右曾经是王学重镇。赣州虽与泰州学派一度活跃的吉安相邻,魏禧、彭士望对王阳明也备极倾倒,却与王氏发起的思想运动以及上述思想派别没有多少关系,与江右王学中人所从事的社区改良活动也无关。他们不在那一传统中。因而本书所叙述的群体不但不具备思想史的、也不具备社会史的重要性。写这题目,我的兴趣仍然在“人”,在特定环境中人的生存方式与人生选择,在那一时期士人的所谓“心路历程”。易堂吸引了我的,无宁说是其“表述”,尤其其中人物的自我刻绘与彼此状写。我曾由易堂诸子的文集中读“言论”,这回则是读“性情”、读“行踪”、读人与人的关系。这一班士人的文集中,确也保存了较为丰富的可据以想象其人的材料。
我自然明白,收入其时士人文集的,多半属于准备日后公诸于世的文字,包括书札,“私人性”不能不大打折扣。那些叙述是在既有的文体规范,以至流行的言述方式、语言策略中生成的。我写作本书所凭借的文集,有一些在著者生前即已版行,有极其自觉的阅读期待。你因而难以窥入更日常的空间。你被阻挡在了那些精心修饰过的文字之外,阻挡在了娴熟的文体技巧之外,我自然还想到,不止文体规范、言述策略,而且流传中的遗落,刊削,都预先决定着我的“寻访”所能抵达的边界。即使如此,我也仍然认为,明清之际士人文集中大量的自传性材料,是值得珍视的资源,其中有“正史书法”所摒弃的丰富的“人性内容”。而大量的遗民诗,是遗民研究的重要材料,其中甚至保存有可供考察其时士人物质境遇的丰富材料。所有这些资源都有待于开发。
近年来创作界流行“用脚步写作”,据说那方式是“空着脑袋大胆上路,边走边写互动传播”(《中华读书报》2000年7月12日)。江西教育出版社这套丛书的设计,未必不因于时尚,尽管“文化寻踪”,本有此一体。
我的故事并不非凭借了赣南之行才能展开。那些情节在我翻阅一函函的文集时,就已由故纸中浮出,因而出发前不能不对“寻踪”心存疑虑。对于这一种研究,“实地”并不较之文献重要。我的人物在他们自己的述说中已足够生动,无须向地面上为他们曾经存在过寻求证据,“实地”固然会提供意境,却也可能另有其破坏性——朦胧空灵的想象一旦着陆,难免要风化剥落的吧。此外我也不以为能在那里找到什么,很可能一切遗迹都已荡然无存。我甚至以为有必要追问被我们指为“踪迹”的是一些什么,它们何以被认定为“踪迹”。我对自己说,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凭借文字材料构建意境,而不是复原“历史”。即使真有遗迹在,我所能面对的,仍然更是“叙述”而非“事实”。但我仍然上路了。
事后看来,走这一趟仍有必要。我需要一点颜色,一种气味,使“推想”有所附丽。我也希望我的文字能多少浸染一点其地山水林木的气息。而实地踏访,以及踏访后的继续询问,也校正了我的某些臆度。在这一点上,赣南的经历在我个人,更像是往返于文字与“实地”间的校订。走在赣南,我甚至问过自己,倘若能重新来过,是否有可能做别一种方式的研究?我当然也想到了这种“寻访”的得失利弊。前期准备已打造了部分意境,事先的文献阅读形成了明确的期待,因而几乎无法避免有意无意的排除、剪裁、组装。
由此也想到了所谓的“行走文学”。那情况似乎只能是,已有的蕴蓄借诸“行走”这一情境获取表达形式,否则“暴走”一族应当是理想的作者。当然,“行走”之为情境绝非无关紧要,其间应当有行走者与环境间的互动,有激发,触发,也有压抑与折磨。不能深切地感受苦难的,也不大可能因“行走”而文学。
本书所写到的人物,陈恭尹较之魏禧或更负才名,而梁份则更为学术史家所看重。魏禧、彭士望、林时益们,决不是一些足以成为“热点”的人物,重提他们,也非意在召唤亡灵、起死回生。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关于易堂九子,说,“他们的学风,亦砥砺廉节、讲求世务为主,人格都很高洁。……但他们专以文辞为重,颇有如颜习斋所谓‘考纂经济总不出纸墨见解’者。他们的文章也带许多帖括气,最著名的《魏叔子集》,讨厌的地方便很多。即以文论,品格比《潜书》、《绎志》差得远了。”(十二)这是近代治学术史者的评价,与魏禧同时之人所见已大为不同。
我因而想到了遗忘,曾经煊赫一时的名字的被遗忘,以及这遗忘是怎样发生的。即如魏叔子的被淡忘,多少也应因了不能纳入形成于日后的学科框架,不在某种思想、理论脉络中。但对叔子,的确是“淡忘”而非“遗忘”,这个人物还在他的文论中活着——近人编选清代文论,三魏及邱维屏有多篇入选(《清代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尽管可能有一天,也被由这一领域中删除。
这种遗忘非但正常,而且必要,否则人类的记忆将不胜负荷。我想告诉读者的是,那些消失在了时间中、被由诸种文本删除的人物,曾经有过何等鲜活的生命,他们很可能如我本书中的人物,有声有色地、诗意地活在各自的时代中。即使这些人物终将隐没在岁月的更深处,我的讲述仍然有可能丰富了、复杂化了人们对于那段历史生活的了解。这是否就是我写作本书的意义?
最初为本书所拟书名,是“危机时刻的友情”。“危机时刻”取自子平关于我那本《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的书评。这本小书所写,的确是一个发生于“危机时刻”、至少要部分地由“危机”来解释的故事。易堂故事最初吸引了我的,确也在伦理方面,朋友,兄弟,师弟,以至夫妻。尤其朋友。为此我尽可能逼近地“观看”他们曾经有过的生活,尽管他们所营造的意境算不得深邃。
对于明清之际,我的兴趣始终在士大夫的处境与命运,包括展开在上述伦理关系、日常情境中的命运。写作本书时,又浏览了任道斌先生的《方以智年谱》,再次被其人的丰富性所吸引。明中叶以后,士人对当代士风之恶浊,批评不遗馀力,我由明代及明清之际的士人那里,却常能遭遇极清明纯净之境,赤子般的真挚与热诚。易堂诸子涉世均不够深,应当属于王国维所谓“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人间词话》)的一类,是天性的诗人,尽管不以诗名。我想,光明峻伟的人格,任何时候都会令人神旺的吧。至于某个人物的魅力,自然会销蚀在时间中,但它们毕竟以其短暂的存在照亮过他人,即令细微如爝火,也是美丽的。易堂诸子孜孜于“求友”,以他人丰富自己的人生,我则经由学术“读人”,也以关于人的了解丰富了我的生活。在写作了本书后,易堂诸子在我,已非漠不相关的异代人,他们由故纸中走出,径直走入了我的世界。
本文系作者为《寻访易堂》(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一书写的后记,本报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