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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保罗大教堂的回响

2001-12-19 来源:中华读书报 傅浩 我有话说
1993年夏,我在剑桥。一位从前学古典文学的英国主妇听说我正在翻译约翰·但恩(Jo h n D o n n e)的诗,立即转身回书房去拿来一本但恩诗集,问我《三重傻瓜》这首诗末尾几行是什么意思,因为她一直都没有读懂。诗云:“而我,曾是双料傻瓜,因此又变成三重;/谁要是聪明一点点,谁就在傻瓜中称雄。”诗人似乎是说,堕入情网和用诗表白爱情使自己成了双料傻瓜,而别人又把他的诗拿去谱了曲公开演唱,这就使他显得傻上加傻,成了三重傻瓜。而这三种情况都傻到家了,以至彼此难分轩轾。但恩的诗就是这样,不仅使现代读者费解,而且在当时就每每“以哲学的微妙思辩把女性的头脑弄糊涂了”(德莱顿评语)。那位太太听了我的解释,觉得满意。她建议我去伦敦看看圣保罗大教堂里的但恩墓葬雕像。据说,1666年伦敦大火焚毁了圣保罗大教堂,其中唯有但恩雕像完好无损,可谓奇迹。

圣保罗大教堂是英国教会最大的教堂。现存的建筑是由C·雷恩爵士设计,1675-1710年重建的。一进大门,我就向售参观券的小伙子询问但恩雕像的所在。不料他竟不知道,似乎连约翰·但恩这名字都没听说过。可见,对传统的无知和对文学的轻视是现代世界的一种普遍现象。小伙子尚在吱唔,我却在教堂简介的示意图上发现了雕像的位置。它位于进门往左的一处黑色大理石壁龛里,十分显眼。但多数游客都匆匆从它面前走过,只有我默默驻足瞻仰。雕像与真人一般大小,是根据但恩逝世前两个月亲自做模特儿,先绘画写真然后刻石制作的。那是瘦骨嶙峋的老年但恩裸体披裹尸衣站在骨灰瓮上面朝东方的形象。白色的石雕上似乎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但恩的设计不同凡俗,但他想表现什么呢?是否像东方的圣人那样现身说法,行不言之教呢?他最后一篇布道文题为《与死决斗》。他对死亡有清醒的认识和充分的准备,视死如同解脱,是“走向永恒要通过的大门”。他在《敬神十四行诗》第十首中教“死神,别得意”,因为“一次短暂的睡眠过后,我们长醒不寐,/死亡将不再存在,死神,必死的是你”。战胜死亡,以期不朽,是人类的永恒的梦想。

身为住持教长的但恩凭借其博学和善辩占据着圣保罗大教堂的讲坛,向王室成员、宫廷朝臣、商业巨子等上层人物布道。尽管他被公认为当时最伟大的布道师,但听众中总是有人是出于对这位曾经声名狼籍的回头浪子的好奇来看他如何做秀的。他每每会遭遇有关他早期艳情诗作的令人尴尬的提问。他虽觉今是而昨非,但无法禁止自己的早期作品以手抄本形式广为流传。它们给在世的道貌岸然的神甫脸上抹黑,却将给轻佻薄幸的诗人赢得身后盛名。的确,但恩至今最大的魅力也许仍在于他那前后半生形同冰炭、判若两人的复杂人格。然而,从但恩后期的神学诗作可以看出,他经历了从怀疑到信仰的自觉悟道过程,所赖更多的不是其学识和辩才,而是一以贯之的真诚的诗心。据说他临死前作于病榻上的最后一首诗《病中赞颂上帝,我的上帝》表达了自觉、觉他的悲悯情怀:“犹如向别的灵魂我把您的道理宣说,/愿我这诗篇,成为自己灵魂的布道文,/以便他因此可以扶起主所贬谪之人。”

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内的听众席位上,遥望空寂的正面的圣坛和侧面的讲坛以及高高的彩窗,心情不免有些异样。那久已逝去的灵魂能否懂得来自东方异教国家的摔琴挂剑、尚友古人的典故呢?古老的教堂中,仿佛一声叹息在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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