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川先生旅居日本期间,拍摄了一些图片,并记录了一些文字。在这些文字和图片中,对日本的都市外观和社会的风俗人情做了真实的描绘。
江苏人民出版社将其整理为《东京记》出版。本版内容即摘自该书。
东京的交通极其便利舒服,至今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列车车厢座椅下面的暖气。冬天,坐在上面温暖舒适,如同坐在自家的沙发上,一会儿就昏昏欲睡了。回国以后发现北京的一线地铁变得舒适干净,可惜,脑袋顶上没有像东京车厢里那样的行李架。这行李架,不仅是为了放行李重物,更多的用处是放看完的报纸杂志,乘客无聊时取下来,随意翻阅。
我在新木场的夜工是搬报纸,近水楼台,每次下工都要拿一两份第二天的早报路上消遣。因为路程远,两份报来不及到站就都看完了,我便随手置于架子上。车到了新宿,上来很多人。有一次,一男一女挤在我身前,男的随手从架上取下我刚扔的报,看了一会儿,扭头惊讶地对女的说:“明天的报。?下车时,我把手里的一份也递给他:“这张也是明天的。?
在学校的研究所里,我看了很多关于东京的记录片,有不少是欧美导演的作品,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就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喜欢拍东京人在电车里熟睡的样子。我琢磨了一下,可能放之四海,像东京人这样大规模地在车厢里集体睡觉的现象很少见,这类镜头于是成了“经济动物?们的标准像。
东京人每天像蚂蚁一样忙碌在路上,他们好像对铁路已经有了一种特殊的心情,一种“视车如归?的心情。在公司紧张地工作,在家紧张地休息。只有在车里,才是最放松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很准时:车会按时来,车会准时把你送到目的地。车厢里好像有一段超越现实的时空。所以只有在那儿,他们才会安然地睡去。
东京便利的交通主要是靠地铁和JR线。JR是日本铁路的英文缩写,贯穿日本所有的角落。在城市里,你可以叫它地上铁,或者轻轨;日本人管它叫电车。日本的第一条铁路叫东海道线,从新桥到横滨,当时有一句歌词叫“汽笛一声新桥?,今天新桥站前不仅展放着那第一台机车头,附近很多店铺也取名字叫“一声馆?、“一声屋?之类的。日本人爱修铁路,过去在我国东北和台湾省也修了不少,看侯孝贤的电影,台湾“电车?的风景就与日本何其相似:车窗玻璃贴着民房和灌木疾驶,好像乡村里活动的铁皮房子。
东京寸地寸金,铁路却是密密麻麻,欧美人站在车站的路线图前都要商量半天,一错眼一条线就钻进了乱麻里。为了辨别方便,不同的线用不同颜色的标记注明,而这颜色又与实际车身的颜色统一,所以看到绿白相间,就知道是山手线(东京的环城线),一看桔黄色的就知道是中央线(横贯东京东西)。
为了这不能错眼的铁道线畅通、效率、安全,准时当然必不可少。大家上学、上班常坐的车,心里都有一本时刻表。只要你踩着点儿去,车准就在站台上乖乖地等着。有些枢纽站,一个站台两边的车同时进站,这边开门,你走过去,那边的门正好也开了,供你换车方便。站台边都有停车标记,画着车厢的位置、车门的位置,等车的人会自觉地排队站好。车停了,丝毫不差;差了,不开门再倒回来,对准了才开门。闭着眼睛从这边车厢走进那边车厢,绝不会掉进站台里,也不会撞在玻璃上。我们在东京常常回忆起过去北京的公交车:没点儿,一来来一串,不来时真不来。远远地看见它了,心急的人都挤到了马路中央,车干脆离站200米停了,同志们急忙奔将过去,它又动了,开到那边离站200米的地方又停了;几个身手矫健、判断能力强的挤上去,车门“啪?地一关,走了;上了车的敢怒不敢言,庆幸还来不及呢,没上去的在下面这个骂呀。每次说到这些,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大呼东京没劲儿,缺少戏剧性。
东京的铁路仍然以每年一两条线的速度增长。在本来就过于密集的建筑群里,又挤压出一道道独特的城市风景。
也许在我们中国人看来,车站的商店里卖不出什么好东西,都是蒙外地人的,东京则不然。商场、商店、消费娱乐场所都是集中在车站附近,下班下学随手要买的东西、要发泄的欲望都可以在这儿解决。很多东京人对离家一公里以外的地区甚至是不熟悉的,这座城市被铁道割裂成无数部分,以站为单位,各自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经济圈。1999年2月《东京人》杂志推出了一本特集,叫《中央线的魔力》,囊括描述了中央线附近的历史沿革、建筑风格、吃喝玩乐据点、风土民情、文化场所,可以说是一部“站文化?的小百科全书。知道怎么坐车、倒车对于东京人来说就足够了,根本无须去认路。在家与公司的两点一线内该有的都有了,花了有限的时间和精力到处溜达,得到的也只不过是类似的东西。习惯了这种生活,你会感觉到,方便给人带来不自由。
我后来才发现,我自己的多数照片也是与铁路、车站相联系的,打工、上学、回家把我紧紧禁锢于车厢里。回想起来,对于这种生活,多少有些悲哀。那段日子,我愿意把它分成“地铁时代?和“JR时代?。我的“地铁时代?是最苦的,那时每天坐地铁上学上工看不到头,我记得第一次收到家里的信,坐在空空荡荡的车厢里竟不敢打开,然后是边看边装着打哈欠,生怕周围的人看见我在哭。“JR时代?,我已经搬了家,进了大学研究所,感觉好像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了,却终于还是没有终结的忍耐。地铁与JR完全不同,它总有一种中年人的干净与暮色,有一种稍稍放久了的柠檬酸味;JR则是满窗的风景,能感受到风。
我看看那些照片,想起当时有些陌生人,因为这照片,又在路上碰见,竟成了“熟人?,他们也许永远也不会认识我:
刚刚结束工作坐上早班车妓女的怅然;午夜的醉倒者;变换的广告牌;站台上70年代打扮看色情杂志的人;忍者神龟般的老者;凌晨5点,拥抱取暖的情侣。
东京的公厕不会给人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我回想起来,就是普通的公厕,没有北京公厕那样一道“影壁?,外面只有一道小墙稍微遮挡一下,挡的也很模棱两可,从一面好像总能看见些什么,结果是毕露无疑,和当众小便没什么区别。其实日本人对有没有遮挡并不真正在意。
周五的晚上,东京都是随地大小便的天堂。三两个衣冠楚楚的上班族夹着几个女同事,解开文明扣就在路边“哗哗哗?起来,女士就在边上亭亭玉立地等着,丝毫没有不快。那天好像就应该更放纵些才对,虽然每天下班后都要喝酒放纵,但周五显然更有纪念意义。最触目惊心的一幕是我们的一位日本女老师告诉我的:一个中年上班族醉熏熏地在地铁里便溺,冲着进站的列车。
过去日本人在上茅房这件事上,我记得是很有追求的。文化巨人谷岐润一郎专门写过《关于厕所》。他提到一家给他印象颇深的厕所:“在大和地方的上市,那是一家馄饨屋,房舍深处面临吉野川河滩,厕所设在二楼,当我跨开两腿向下窥视,可以看到令人头晕目眩的下面远处河滩的泥土和野草,菜地上油菜花盛开,蝴蝶纷飞,行人往来,一切都历历在目。我脚踏的木板下面,除了空气以外便空无一物,那些从我肛门排泄出来的物体,从几十尺的高空落下,掠过蝴蝶的粉翅和行人的头顶……它那飞略下坠的光景虽然依稀可见,但却听不到像青蛙跳进水似的扑通之声,也没有臭气熏鼻。?
古崎最厌恶西方式的雪白的瓷缸马桶,他的理想是用牵牛花和杉树叶塞满便池,“因为有了杉树叶,本来很快流走的便溺也不流了,而是点点滴滴地在叶子之间优哉优哉地渗下去。?过去中国皇宫里上厕所,听说用的是桶,桶底铺上炒焦了的枣,屎砸下去,枣轻,翻个个儿屎就沉到底下,焦枣又香,什么味儿都能盖住。然后太监再把桶抬出去。
东方文明在上茅房这件事上可算是幽雅到极致了。在西方,中世纪末的法国皇宫里擦屁股还用一根从屋顶上吊下来的粗麻绳。皇上用完了皇后用,皇后用完了宠臣用,都使那一根,常年不换。可现在,白瓷马桶统治了全世界。还有谁有功夫追求古崎那幽微的情调。
现代的日本人可能听了谷崎的另一句话:“厕所最好尽量接近土地,设在亲近自然的地方,例如在野草丛中,可以一面仰视青天一面排泄,类似这样粗野、原始的厕所,最叫人心情舒畅。?我理解,就是随地大小便,舒畅是舒畅,有点落魄。
有一个日本年轻的朋友,叫岗本的,曾经练过柔道,也曾经来过北京,大概是十年前吧。北京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只有当年中山公园和劳动人民文化宫两侧的大厕所:那么巨大,那么多坑儿,中间没有丝毫遮挡,大家面对面蹲着、对视着,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没处放,而对面的人却一副享受的样子。这奇妙的经验使他每逢中国人就问,“你们家的厕所是什么样的??
我很想告诉他,在中国人心目中厕所不仅是用来排泄的,更是用来交流的。像岗本所说的那万坑齐备毫无间距的地方,每个北京人都有在里问寒问暖问“您吃了吗?家常里短的经验。我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北京旧家楼下的公厕。
楼下是一条胡同,我们的窗户正好对着一个公共厕所,那间屋有如音箱,事无巨细纷至沓来,清楚得好像有人在门外说话,不听也得听:谁家小二娶了个哑巴;谁手壮昨晚囫了一条龙;谁发了谁陪了。虽然没见过他们的面,听声儿我就大致知道是谁在如厕。
每天上午都有打扫厕所的一中年女人在外面喊:“男厕所有人吗。?有一天里面传出了“有?的声音,她在外面等,里面半天没动静,催:“您不能快点儿吗??里面说:“你以为是吃饭呐,想快就快。?外面:“那也不能没完没了呀,蹲长了,大肠下坠。?里面:“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过这村没这店儿了。?外面:“那您憋会儿。我弄完了您再痛快。?里面:“没听说过。这就是一口气儿的事儿,再进来,没了。?过了一会儿,出来了,女的问:“里面还有人吗??答:“还有一个。?女的又等了半天,其实没人。
日本人就不讲究这些,你正“忙?呢,进来一个老太太,对你熟视无睹该打扫哪儿打扫哪儿,刚到日本的同志反映“尿不出尿来”。
收费厕所是中国特色,我在日本没见过。我的朋友阿蓝从广东来北京,在王府井上厕所,交完钱领手纸,老头儿只给了他一巴掌长的,他说“长度不够?,老头儿说:“人家都够,怎么就你不够呀??阿蓝立刻表示愿意花钱再买一张,老头儿那北京人的气节上来了:“给钱也不卖。?
日本人更想不到,在中国上厕所也是人情交易的场合,一个朋友就曾拍着胸脯对我说:“以后再去宣武门路口的那家收费厕所别给钱,提我,那是我们家邻居开的,熟人。?
虽然,中国茅房已经全盘西化了,但还是有差距,日本到哪儿的厕所,纸总是不可少的预备着。我们的新式厕所似乎比日本体面得多,很多还实现了自动化,却没纸。我的一位朋友曾用公共汽车票擦过屁股,而他旁边的人至少使着三尺长的纸,馋得他呀。
阿城的《厕所》里也写过纸的事,老吴上茅房没带纸,等着第二个人来了借,结果也没带,一直等到第五个,都是憋着借别人纸呢;五个人蹲着聊天,等了一个小时,不见人来,老吴站起来系好裤子,说,我的晾干了。
现代化了,生活中多了方便少了可爱的缺陷。早晚是古老的笑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