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去年的小说创作,有人以为平淡,但有几部作品却是很能可圈可点的,比如长篇的《日出东方》、《沧浪之水》、《马嵬驿》,中篇的《玉秀》、《怀念声名狼籍的日子》、《老师本是老实人》等。短篇小说近年不太受关注,但实际上经常有一些佳作问世,韩少功新创作的《老狼阿毛》就是一篇令人回味的短篇佳作。
短篇小说的魅力往往在于构思巧妙,意味无穷,耐咀嚼,耐回味。《老狼阿毛》的吸引力就在于它多重的隽永含意。小说的形式近似寓言与荒诞,其描写重在形象中的意蕴。主人公是拟人化的一只白色长毛狗阿毛,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主人捡回家。在主人家,阿毛过上了优越的生活,用香波洗澡,还要梳头剪指甲,吃饭有鸭肝和猪骨头,拉屎要上厕所。但阿毛的天性一点儿没有丧失,特别是对主人忠诚,见到老鼠就怒不可遏,惹得老鼠骂它多管闲事,咒它是人类话语中的“狼心狗肺、蝇营狗苟、鸡鸣狗盗、狗盗鼠窃、狗尾续貂、狗屁不通、猪狗不如、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等等,最后还要被人类的狗肉馆吃掉。人类诸多的不完美的确让阿毛伤心,但阿毛对主人的忠诚仍然不变。他听到动物们要用疯牛病、禽流感、口蹄疫之类骚扰人类,迫不急待地警告主人慎食肉类,然而主人却听不懂它的狂吠,不能容忍它在动物中肮脏的聚会,邻居、警察、周围的人也听不懂它的忠诚狂吠,结果它被当作疯狗抛弃,最终变成了一只狼。
这里第一个令人思索的是,对于一种热爱人的忠诚,为什么敌我双方(鼠与人)都不能容,最终被敌我双方所杀伤。老鼠的攻击可以理解,因为它本来就是人类的敌人,它还以同是动物所属的类缘关系,千方百计离间阿毛与人的关系,对阿毛的被抛弃幸灾乐祸。而主人对阿毛的厌恶却起源于阿毛参与动物聚会中带来的肮脏,他只把阿毛当作家庭的成员,不容忍阿毛的动物天性,哪怕这种个性的本质是对主人的忠心耿耿,他也不了解家里发生的事情,不懂得阿毛洞察一切的语言,却被这种洞若观火的忧患搅得心烦意乱,在愤怒中扼杀了一个有个性的忠诚。形象带来的思考有很多方面:如何判断现象与本质,如何看待个性与原则,如何利用积极性而不是扼制积极性,如何尊重个性保护个性以利解放生产力,总之,如何在用人中正确对待人的个性因素,事关兴衰成败。
人的稀里糊涂和阿毛的执著使读者自然产生另一种想法:阿毛的忠诚是否值得?阿毛遇到的人无知、昏庸、搞婚外恋,它的忠诚是不是愚忠?这种质疑其实在许多历史文学中都有,忠奸之辨是中国古代文学戏剧的一个基本传统,作家和人民的价值认同与审美倾向历来都在忠诚一边,而不管他的处境如何艰难。当年关于如何评价屈原的爱国主义已经做出过很好的回答。屈原的爱国主义并不因楚王的昏庸而失色,作为一种民族的道德观、价值观,屈原的爱国主义情怀永远被人们纪念、学习和发扬,通过对屈原的描绘歌颂,忠诚已经上升为面向国家民族的理想人格境界。基于这种比较,我们从小说中又会读到一点淡淡的挽歌的味道,一种对于忠诚的挽歌之音,而少了一点悲剧中的崇高。小说的风格以喜剧为重,多将人生无价值的东西撕毁给人看,但结局是悲剧,却少了悲剧的上升情绪,变为大转折的触目惊心,大概反映了主人公的无奈吧。
在小说中我们还可以读到人生和价值取向上的许多复杂性。例如对向往养尊处优的批判,对正义曲折麻木欢笑的“舆论”,群体之间的隔膜等等。韩少功是随着改革开放一同成长的青年作家,多年来,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创造的活力,作品不是很多,却在八、九十年代的许多重要的文学时段,都创作出有影响的作品,几乎每部作品都有一点儿新的艺术追求。近年来,他的创作特别表现出先锋文学与现实主义结合的倾向,既非常下力做形式的探索,更注重于有意味的形式,密切关注现实人生,他的《马桥词典》对先锋文学向现实生活的靠近起了很好的作用。这篇《老狼阿毛》再次反映了他致力于先锋实验小说现实化、本土化的美学追求。祝愿韩少功写得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