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谁家传来了菜进到油锅时“哗”的爆响,很快楼道里开始弥漫起饭香。这时候,面前这扇几开几合的门再一次敞开了,是钱钟书先生走了出来。
十九岁那年,在父亲的建议和策划下,我开始利用课余时间为当时中国著名的文化人拍照。
1980年秋天,拍摄名单里出现了钱钟书和杨绛的名字。一个周日,我背了装着相机的挎包,手里拿着三脚架,早早地赶到了三里河。
手敲在门上是轻飘的。“您找谁呀?有什么事吗?”开门的妇人个子不高,样子和善。说话慢条斯理,很客气。
“我是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我叫邓伟……我想完成一本中国文化人的肖像摄影集,想给钱钟书先生拍个照片……”
“噢,这个事挺好的……不过呢,钱先生是从来不喜欢拍照的,更不喜欢上什么书或者是画报,像您说的名人录,他就更不感兴趣了。非常谢谢您。”说完,妇人客气地关上了门。
对于钱先生的澹泊我是早有耳闻的,所以并不因了这样的遭拒而灰心。我只是呆呆地立在钱家门口,等待着再次积聚起全部的勇气,第二次敲响了面前的这扇门。
开门的依然是刚才的那位妇人,“您怎么还没走呀?不是已经告诉您,钱先生不同意拍照吗?”她依然和颜悦色地说。
妇人的平和多少缓解了一些我的忐忑,我忙说:“钱先生不同意拍摄,我想找一下杨绛女士,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她是翻译家和文学家,我也想为她拍照。”
妇人笑笑,说:“我是杨绛。小伙子,我也跟钱先生一样,不喜欢拍照。我们也不算什么名人,不想凑这个热闹。”
我忙请杨绛女士原谅我的冒昧,并再次说明经历了文革之后,很多文化老人已经不在,健在的很多人也年高多病,我实在是希望做一点文化抢救工作。
杨绛女士点点头,“您的动机很好,我看您也是个很努力的青年。但是我已经跟您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夫妇俩都不能接受您的这个邀请,再一次谢谢您。”门又紧紧地关闭了。
我仍然不想离开,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我面前的门又被打开了。杨绛女士好像是准备出门的样子。“呦,您怎么还站在这儿呀?”她吃惊地问。
我老实回答:“我还是在等……如果钱先生在家,我能不能跟钱先生本人见见面,跟他谈一谈,看看他有没有兴趣……”
这时,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说道:“那好,我就跟你谈谈。”他戴着一副黑框的眼镜,气质沉稳。身上蓝色的对襟上衣已经洗得有些发白,脚上是一双布底鞋。“我就是钱钟书。我从不愿意拍照,也不愿意见客人,我很感谢你的诚意,你请回吧。”
我说:“钱先生,今天能见到您,我觉得很高兴。我想再一次向您表达我的意思。我没有任何官方色彩,不受任何人指使,完全是我个人的想法,希望拍摄一些像您这样的为中国的文化事业做出了贡献的人物,现在大家都很想领略您们的风采……”
钱先生伸出一只手摆了摆,“不要说这些,不要说这些。我是不会让你拍照片的。你还是走吧。”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还是不想放弃,“钱先生,我不会离开,还是请您考虑……”门“咣”的一声,又一次在我面前紧闭了。
我不知道继续等待是为了什么,只知道一旦离开,我将再也没有勇气重新叩响眼前这扇门。我只是站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或许已经过了十二点吧,不知谁家传来了菜进到油锅时“哗”的爆响,很快楼道里开始弥漫起饭香。
这时候,面前这扇几开几合的门再一次敞开了,是钱钟书先生走了出来。“我们商量一下吧。你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上午了。看样子,我是说服不了你的,你倒是要说服我了。”
我忙说:“这个不敢,这个不敢。我是摄影专业的学生,我只是想用我学到的技巧和对您的理解,为您拍摄一张肖像照片……照相机和三脚架我都带来了,现在就可以为您拍摄……”
钱先生点点头:“你既然有这么大的诚意,我也就破一回例。下个星期天,你来我家拍照,只拍一张,好吗?”我连声说行。这时,钱先生又请过妻子杨绛,让我跟她也商量商量。杨绛女士也破例地答应了我的拍照请求。
一周之后,我如约来到钱家。先生的家,简单、整洁。水泥地面擦得很光亮,书房和过道里的书架上满满摆放的都是书。钱先生和杨绛女士仍是穿着家常的衣服,朴素干净,没有一丝矫揉造作。当我在照相机标准镜头允许的最近距离———0.45米远的地方,为他们拍摄大特写镜头时,他们没有丝毫的紧张。当镜头凑到钱先生眼前,我发现他竟然微微地笑了。我不失时机地将他的笑容定格下来,同时不禁猜想,在先生的日常生活里也一定不会缺少这样会心的笑吧?
过了一个星期,我将放好的照片拿给钱先生看,“这就是钱钟书,就是我。”他高兴地说。杨绛女士也很满意。“我要送你一句话。”钱先生坐在桌旁,拿起毛笔,在一张白纸上写道“笔补造化天无功”。“我给你翻译一下吧。”杨绛女士接过笔,在纸上补充写道:“照相机能够弥补自然的不足”。夫唱妇随的默契尽在不言中,让我都好生羡慕。谈话间,钱钟书先生取出一本他写的小说《围城》要送给我。他指着书的封面说:“你看,‘围城’这两个字,是杨绛给我题写的。”这时,杨绛女士也走过来,说道:“我也应该送你一本书。这本《干校六记》,书名是钱先生帮我题的。”
钱先生的性格有温文尔雅,沉静孤傲的一面,有时,又是开朗甚至是激昂的。我曾见他一时兴起,在房间里踱着大步,高声行吟。因为地面是水泥的,很光滑,我生怕他浑然忘我,赶忙提醒他留神摔跤。钱先生却呵呵一笑,反驳道:我又没穿皮鞋,怎么会摔跤呢?
1984年,我作为摄影师参加了电影《青春祭》的拍摄。在云南的外景地,我患上了风湿痛,后又突发黄疸性肝炎,住进了医院。病愈出院后,又去拜会钱先生。先生得知情况后,大步流星地从里屋抱出一个大盒子,塞给我,我一看,是一箱蜂乳。“我听你说治风湿在用虎骨酒,这酒对年轻人来说太烈了,我怕会有副作用。以前杨绛也有风湿痛的毛病,她服用蜂乳,感觉挺不错的。我们也给你买了一些,你试试看吧。”我没有道理接受先生这么重的礼,连忙推却,解释说老北京有一个说法,药必得自己买给自己,否则就不灵验了。先生听罢,开怀大笑,“天真,你可真是天真得像个傻瓜……就是按你的说法,这些个蜂乳呢,顶多算是营养品,也不算是药。你还年轻。养好身体太重要了!”我还是不肯接受,他走到桌边,提起毛笔,稍加思索,欣然落笔,行云流水般一挥而就。之后,他招呼我说:“我呀,送你两句话,改自苏东坡的名句。希望你接受我们的这点心意,不要再推辞了。”说罢,钱先生在刚刚书写的纸上,端端正正地加盖了印章,递给我,“因病得闲殊不恶,白蜂乞乳别无方”的诗句以先生特有的酣畅笔墨一下跃入我的眼帘。
十多年前,我计划自费环球拍摄世界名人,当时钱钟书先生得知后,是不赞成的。他担心我既没有雄厚的资金又没有过硬的关系,一个人在海外,语言也不通,困难太大了。他形容就像置身于漂浮在大海上的一叶扁舟,船上甚至没有桨,只能借双手向前划行。这种情况下,要想靠岸,谈何容易。
1990年的春天,我即将赴英前,特意去钱先生家辞行。先生晓得我的执拗,不再劝我。那一天他的话不多,或许是预见了我的前路的不易,不免忧虑吧。道别时,杨绛女士将四百元钱塞进我手里。钱先生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穷家富路嘛。我们虽然不赞成你走这条路,既然你非去不可,我们还是希望你一切顺利。”
1997年短暂回国时,我曾去医院探望钱先生。当时他很虚弱,躺在病榻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他的意识还清楚,只是语言表达已很困难。我向他汇报我的环球拍摄已经接近尾声,并且诉说起这些年里我对他的想念,却再也聆听不到他风趣的谈笑和睿智的教诲,只有漫起的泪水缓缓地从老人的眼角淌下来。
1999年,在完成了百位世界名人拍照的行程后我回到北京。很快,我得知了钱钟书先生于年前辞世的噩耗……
几天前,偶然经过三里河,静静地站在南沙沟那个我熟悉的院落前,却不敢走近。院里的楼重新进行了粉刷,院门口也加设了门卫站岗。只有那块“南沙沟居民委员会”的牌子依然没变。从这里匆匆经过的人们,他们不会知道,二十年前,一个腼腆的青年壮起胆子敲开了怎样的一扇门啊……
(摘自2001年12月25日《文汇报》,邓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