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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中眼中的时装

2002-02-0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去年二月,我应香港艺术节之邀前去参与认识现代中国画的学术活动,展画,介绍自己的创作道路。没有见过画的艺术节的负责先生到机场接我,他一眼就认出了我,说这回最好接,因照片上的我与本人并无差异。他接过不少世界各国来的演员、歌唱家等等,可不容易认,因照片往往比本人漂亮得多,且时装千变万化,决不会仍穿着照片上那套服饰来临。

我从不修边幅,穿着以不变应万变的旧装到香港看那花花世界,偏来谈对时装的观感,实在是由于编辑同志的一再约稿。我以往其实并不重视时装,甚至有些讨厌时装,讨厌其中过多的伪饰,装腔作势。“皇帝的新衣”固然别有所讽,但帝后权贵们那些嵌满金银珠宝的冠、带、袍、褂也实在令人作呕,人成了可笑的衣架子,本想将自己架得更雄伟壮丽吧,但结果却落得个臃肿呆笨的傻模样。西方的假发、硬领,东方的金缕衣,甚至晴雯补的那名贵的裘,都已进入博物馆中,让观众叹赏其华贵而嘲笑其落后。衣以蔽体,在人类的原始及早期阶段,经济不发达,服饰倒往往是实用、经济与美观相结合得较好,民间的一般比宫廷的更自然、更舒适。钱多了,搞华饰,没有审美水平的华饰是浮饰,丑饰。缺乏美感的花哨时装令我不屑一顾,我也因此失掉了许多欣赏高水平和独出心裁的时装的机会。

香港人杂,展示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时装,这回我注意到有三方面的共同倾向,或者说主要倾向。一是妇女的服装倾向宽大、舒畅、宽衣大袖(袖口收缩),有人比之蝙蝠的翅膀,开汽车时,她的臂膀挥转自如,自己方便,别人看来也感到舒泰自若,很美。我到过不少少数民族地区,众多有特色的民族服装并非都美,我个人是对之有褒有贬的,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广西龙胜瑶家姑娘宽衣、大袖、无领的黑色连衣裙,我当时大为赞赏,认为极现代化。今于香港街头所见不少妇女们的时装,比之瑶家衣衫真有异工同曲之感,无怪西方现代的一些名时装设计师已竭力在东方传统中吸取灵感。服装始于原始的实用效益,经过了包裹、伪饰等历史阶段,随着人们生活方式和审美观念的发展,似乎又回归到原始的价值,当然是提高了的价值。第二个倾向是衣料质地粗犷化。我一向喜欢粗犷的衣料,不喜欢细皮滑肉的光面料子,粗犷的料子或编织感强的予人坚实、不娇嫩、不易脏、随随便便之感。前几年黄永玉同志穿了一件粗犷料子的上衣,我赞美了,他说他穿着这件上衣回到湘西风凰老家,富裕了的老乡们批评他:“已这年头了,还穿这麻袋料子!”第三个倾向是样式愈来愈个性化。量体裁衣进步到根据各人的体型设计时装。

剪裁不必都对称,色彩搭配不必拘泥于主调。绘画发展中曾经有主义和流派。人们早期拥护主义,在主义的旗帜下号召,互相攻击,盎格尔与特拉克洛亚因此成为死敌。流派比主义扩展了,多样了,但各派的画家们仍在其类似的观念中从事类似的探索,印象派如此,主体派亦如此。更近代,个人的追求是更主要的,作者不肯投靠于谁家谁派的门下。这是进步,是艺术规律的必然发展。服装与人不可分,时装设计是艺术创造,是与绘画发展相平行的。我年轻时在巴黎留学,偶然到大百货公司,也想给自己的妻子买件时装,挑来选去,却发现最活跃的是柜台前妇女们在买时装的图样,每张图样都不同,都是手绘的,没有印刷品。最近听说我们的中山装和女式干部服也被列入巴黎的时装展览中,看来未必是某种服装寒酸了,寒酸的是缺乏创造性的模仿与抄袭。那么创造吧,不顾一切大胆发明吧,标新立异吧!然而缺乏艺术修养、审美水平低、不深入实际,便只能“设计”出矫揉作态与画蛇添足的丑装来!(摘自《吴冠中集》,华夏出版社2001年11月出版,吴冠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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