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校前有一个告别晚会,在校园中举行,排了课桌在树下。记得那晚有莫名的忧郁,恹恹地伏在桌子上,与同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晚会上有仝姓男生的表演,这男生吹得一口铜笛,每有联欢一类的活动,照例被邀来献艺。我其实不知道这同学考得如何,结果总不会理想的吧。其时同学们似乎都知道,这男生的父亲是所谓的“历史反革命”,似乎他的母亲已与父亲离婚,但人们仍以其为某种子弟,并非就能如所期待的那样脱清干系。我与这同学不同班,平时也不曾特别留意,印象中很沉静的样子,他父亲是两年后即文革初期自杀的,由我父亲执教的那所大学的教学楼上跳下,一前一后跳下的,另有一位老人,似乎此前已有红卫兵的“勒令”,他们将在次日被遣留在学校的最后一夜。事件发生后我曾猜想,这两个绝望的老人,在决定自杀之时一定有过交谈,只是人们永远不可能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交谈罢了。正是盛夏,老人坠楼时不少人尚未入睡,据说人体落地时发出的钝响,如两袋重物,住在楼上的红卫兵竟一时反应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话说远了,关于高考,真正难忘的,倒更是高中三年为了应试的苦读,初中时期,正在大跃进及其后的大饥饿中,几乎没有学多少功课,升入高中时,中学教育已回复故道,“升学率”日甚一日地得到强调,你终于有可能由功课的方面,找回因“出身”而备受打击的自信,但学业的压力随之而来。因了初中时期风气的“左”,和高中功课负担的重,我对那所中学,至今心情复杂。那是我度过了所谓“花季”的地方,记忆中自然不可能全无“美好”,只是不免被斑驳的阴影遮蔽罢了。
本来读的就是寄宿学校,高中三年的寒暑假,是在学校度过的。还记得夏夜,与同伴一道,去附近的一所干部学校看露天电影《怒潮》,迷上了片子中的插曲,回到学校后还记了谱,唱得如醉如痴。冬天则与留在学校的同学,将课桌围了火炉坐着,各自复习功课。那时的冬季比近些年冷多了,半露天的厕所一地厚雪,我那时的记忆力似乎还好,未曾列入课程的《世界历史》,几乎将一套课本背了下来。我是个“钝”人,缺少灵气,只能靠了“死记硬背”;刚入高中时,甚至数理化也用了背来对付。也偶有轻松的时候。高三那年寒假,春节前后由学校穿过几乎整个城市回家,路过市中心最大的新华书店时,买到了一本心爱的电影连环画,那天似乎出奇地晴暖,满街流淌着融化的雪水。我走在街上,随手翻着那本连环画——不但当时的心情,而且对空气的感觉,似乎都留在了记忆中。
临近高考时,气氛紧张到了极点,宿舍熄灯后,还有同学在走廊上甚至厕所里准备功课。我还不曾拼到这程度。或许出于信任,父母对于我考学,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在意。只记得一天黄昏,父亲与妹妹提了饭盒来,还带了西瓜,坐在校墙外一处僻静的地方,看着我吃。还能回想起当时的那种不自在。那年月似乎没有家长送考生、在考场外“陪考”的事。我已忘了考试过后父母有什么关切的表示,大约也如平常那样问了问我的感觉,如此而已。
在那所中学,我是所谓的“全优生”,教数理化的老师,自然希望我能考理工的,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姓胡的副校长问过我,报考文科是否征得了父亲的同意,我说,父亲要我自己决定。那是1964年,敏感的人们已得知了风雨欲来的消息,甚至我的一个长辈也提醒我,是否不要考距离“意识形态”太近的文科,我却没有这样的先见之明。那时的我,是个自信而任性的孩子,是不会轻易为异议所动的,此后也不曾后悔——即使不十分明白自己能做些什么,至少我清楚自己不适于做什么。至于报考北大,则出于班主任老师的鼓励,我自己本无此自信,自觉不如人,即使入学报了到,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仍感到不适。这已与本题无关,就不去说它了。
至于较之仝姓同学的幸运,则有一些复杂的原因。功课好是一项:其时那个学校的师生,还没有来得及脱出对于学习成绩的崇拜。因了1957年后的挫折,升入高中后,在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中,我有了一种“愤世嫉俗”的倾向——也应与“青春期”有关的吧,老师对我却极其迁就,毕业前为保障升学,甚至动员我入了团,评语(推荐意见)据说也写得相当好。这或许应当归因于那个时期对“升学率”的强调。当然也不尽然。文革前社会空气日甚一日的政治化,对于这中原城市的影响,较之大城市晚了一步,而我的老师中,有一些原是父亲的学生。那时同属有“出身”问题的学生,也是依了问题的大小被区别对待的。“摘帽右派”(我母亲)较之“历史反革命”(仝姓同学的父亲),是较轻的罪名。我的其他同学中,功课好而没有机会升学的,多半与此种“原罪”有关。进入北大后,发现同班同学中,多半有着“工人”、“贫下中农、“革干”、“革军”一类“响当当”的好出身,对于自己竟然混迹其间不免暗自惊异——这当然是要感激那所中学、那些老师的。
回头来想,较之近些年的中小学生,我的青少年时代仍然有其幸运。读小学时不曾背过那样沉重的书包,放学后、假期中,是有足够的时间玩的,因而读了一些所谓的名著。即使中学的苦读,主要也出于“自觉”,并没有来自学校、老师方面的逼迫。其时尽管也有升学压力,却仍不像近些年的大;不能升学的同学,不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而缺少来自物质方面的诱惑,也使得学生生活较为单纯——我以为这未见得是坏事,尽管不便因此而将“匮乏”诗意化。
约写的是“高考”,我却将一些高考前后的琐事拉杂写来,或不合于约稿者的期待。不知我的吹铜笛的同学现在在哪里,我的那些因了“出身”而与高校无缘的同学,是否各有一份过得去的生活。
(摘自《记忆·3》,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1月出版,赵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