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朔,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1997年起担任《南风窗》杂志总编辑,领导《南风窗》实现了向“一份有责任感的政经杂志”的转型。他以强烈的使命感,直面社会现实,倡导进步观念,撰写了大量评论和随笔,被《中国青年》杂志评选为“可能影响21世纪中国的100位青年人物”。从2000年1月到2001年1月,他在美国留学访问期间,以一个中国知识青年的独特视角,观察透视美国的政经、社会和文化,写下了多篇充满思想穿透力和文字魅力的作品,为已加入WTO,进一步融入国际社会的中国提供了有益的参考。 上海远东出版社将其作品收入《美国秀》出版,本版内容摘自该书。
说到美国,可能不少中国青年的脑海里都会浮现出两个“印象”:自由,浪漫。这印象大多受美国影视音乐小说等等文化娱乐形式的影响。我去环球影城和好莱坞明星云集的比华利山参观时,深感电影工业在美国的地位。可以说,在20世纪,美国电影为在世界上传播美国形象立下了汗马功劳(值得注意的是,所有的电影公司都是私人企业,完全按市场化、产业化方式运作),影响非常深远。
浪漫是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答案,但多半与无忧无虑的物质生活、丰富多彩的情感际遇、自由自在的美丽幻想有关。不过,我在洛杉矶呆了一段时间,跟一些美国人聊,却发现一般美国人的生活并不像原来想的那么浪漫多彩。在我们到过的不少地方,晚上大街上人极少,颇为冷清,商店很早就关门。因为上班早,美国人睡得也早。相反,中国城市的夜生活倒比这里发达得多,以至于有广州朋友说,“我们是从城市来到了乡村”。
我在加州大学北岭分校做访问学者,同时读行政管理的硕士课程,同班有很多美国同学。Tom同学说,“你们过去理解的美国生活方式是什么,别墅、旅行、到处玩乐?告诉你们吧,像我这样的中年人(Tom40多岁了),早晨在高速公路开一个小时车上班,晚上再一个小时下班,回家已经很疲惫了。要是小孩念书的话,大人等于再上一次学,因为晚上辅导他又得受累(美国人其实不怎么爱念书,计算能力比较差,同年龄的中国中小学生来美国,参加学校考试,一般要比美国学生高1-2级)。”我们的英文老师去过很多国家,她说,美国人太辛苦,远没有巴黎浪漫。在巴黎,城市的生活节奏很慢,充满艺术氛围,大街上经常可见接吻的情侣,而美国人生活的弦绷得太紧了。
不过,美国人并非不追求浪漫。一发现更好的个人发展空间,或者忍受不了工作的枯燥,他们就立即行动去改变。Tom说,他在一间外卖公司干,由于工作重复,他每年有几个月就离开,去当棒球裁判。过把瘾后,再回外卖公司干。
我们这批广州的访问学者共27人,刚到美国时,既感受不到其浪漫,又经常受其办事程序刻板、效率不高之苦(美国的机构讲程序,讲授权,我们觉得一次可以办完的事,总要被拖上几次),难免生出“美国不过如此”,“还是中国人聪明”等等慨叹。在课堂发言时,美国同学的技术非常先进,电脑接投影,神态自如,感觉良好,但在中国学生看来,几乎都是大白话,没什么思想的闪光点,把课本概念抄抄,加点个人工作体会就OK了。“如不是他们有英语控制权,我们英语暂时困准,还不打得他们落花流水?”
和中国人相比,美国人并不聪明,美国的智力有相当一部分其实装在华裔的脑袋里。美国人的思维方式也并不浪漫,三步能走的路,美国人往往非要设计出一个系统,五步才走完。比如交通,行车到任何一个有Stop标记的地方都要停一下,东张西望一下,明明一个行人都没有,也要停。单从个人效率看,美国人很多地方都比中国慢,正如单从个人智商看,很多美国人没有中国人聪明,但是,作为整个社会的效率和群体智商,美国比中国要高很多。道理很简单,美国方式的前提是“谁都不能以损害别人利益为代价来获得个人方便”,“每个人支付的社会规则成本是一样的”,因此,人与人之间不会出现相互抵消劳动价值的情况,整个社会的运行成本可以控制好,而且能够在同一个人人遵守的轨道上循序渐进,日积月累。但在中国,经常是为了某些人的方便(特种车支付的社会成本就比老百姓低很多,它可以省很多时间),规则系统本身失去了尊严(由此导致的不良示范是,能占规则的便宜就占),人民的牢骚愤怒更是一笔总得要还的大账。就以交通本身论,我们也大受其害。我们不是经常看见为了某支特种车队的效率,整个城市的交通都大受影响吗?特权者的高效率,建立在更多人的低效率基础上,建立在对规则系统的漠视基础上。历史的辩证法对我们的惩罚因此而至:三步路用五步走的人,反而比五步路总想三步走的人,走得既快又稳。我们总想寻找伟人,求得捷径和最佳解决方案,结果发现,与其求诸最佳,不如求诸“最不容易犯错误的方案”。与其求诸伟人,不如依靠每个人的独立思考和劳动创造。这远比前者来得更可靠。
在美国人的行为方式背后,多的是小心的预防,少的是浪漫的假设;多的是朴素的常识(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少的是高远的梦想;也有不少人有政治抱负,但对权力并不那么留恋。很多来美国的中国人都发现美国人对机器的高度依赖,从购物洗衣,到取钱定票,能由机器干的事都由机器干。有句话说,美国人干一件事,90%的时间用来造机器,其余时间让机器来干。机器比人要可靠,机制比人要重要,这是美国人根深蒂固的一个观念。美国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渗透着这种观念的影子。所以有人开玩笑说美国是“笨人有福”,正因为美国人不那么聪明,不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所以凡事依靠独立于每个人之外的机器,或能够保证每个人发言权利的机制(美国电视经常直播国会辩论,政策制订过程一清二楚)。因为依靠机器,依靠机制,所以事事有规律可循,一切正常。而常态的社会往往是比较健康的社会,因为它很少大起大伏,犯错误出故障的机率比较少。
4月中旬,学校放了一个星期春假。我参加了一个旧金山方向的旅游团,也去饱览一下美国的大好河山。美国的环境保护工作和自然环境质量令我大开眼界。不过,印象最深的却是到内华达州政府和加州州政府的两次“方便”经历。
长途旅行,难免遇到“方便”问题。虽说空调大巴上有个简易厕所,但导游说厕所要回公司后才能清理,容量有限,且气味不好,建议大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并保证大家肯定有“方便之地”。哪里最方便?除了公共厕所,加油站,麦当劳等等,导游还带我们到内华达州政府和加州州政府里“方便”了一下。用他的话,“我们是纳税人,养着他们,‘方便’一下是最起码的要求了”。
无论是位于卡森市(Carson)的小小的内华达州政府,还是位于萨克拉门脱(Scramento)的气象不凡的加州州政府,都没有围墙和门岗。内华达州政府的大门敞开着,进去后只在前台看见一个警察装束的服务员,他主动介绍我们到二楼的州博物馆参观。我看见一楼最边上斜对着厕所和楼梯口的位置有间办公室,大门敞开,一位中年妇女正坐在那里办公,门框上沿写着“Governor”的字样。一问,果真是内华达州州长。我走过去跟她打了声招呼,但她说正在回复E-mail,没时间谈话。我问那位服务员,州政府有多少公务员。“70个。”“这么少?”“不少了,我们只管拉斯维加斯、雷诺和这里,我们不像芝加哥有那么多人。”我又问,这样人来人往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工作。他说,州民们来的并不多,而且“我们的工作就是要跟人接触”,“We are elected by them”。(我们是他们选出来的)
加州是美国人口最多的州,有3400万人。尼克松和里根都曾当过加州州长。加州政府大厦很有气魄,大门很厚重。但一推就开,无人把守盘查,由得你方便。我在里边转了20多分钟,只见到两个保安。和内华达州政府稍有不同的是,加州州长戴维斯的办公室关着门。我推门向里张望了一下,面积也比内华达州州长办公室大很多。当我准备出大门时,一个刚才站得离我很远的保安笑着对我说:“Heisout.”原来戴维斯出去了。
我并不认为一个让纳税人自由“方便”的政府一定代表着更多的民意,我也不认为我们的各级政府一定要拆掉围墙不设门岗。但有一个关系我想应该是清楚的,民意是政府存在的基础,为人民谋方便谋福利是其目的,“民为本也”。从这点讲,我想进政府看看就可以去看看,哪怕只是为了“方便”。政府官员是纳税人的服务员,而绝不是高高在上、神神秘秘、等着我们报恩的“父母官”。请你们在心态上离人民近些,近些,再近些吧,工作中透明些,透明些,再透明些吧。
排队也有学问?我们在迪斯尼乐园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迪斯尼宣称是“孩子们在地球上玩得最开心的乐园”,我们参观一天后,给它加了两个“世界之最”,世界最大的停车场,世界最长的队。洛杉矶迪斯尼已经有几十年历史,显得很陈旧。要不是看了晚上的水边激光影像表演和焰火表演,我们都发誓再不进迪斯尼的门。整个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排队,一个项目就是一两个小时的队,到头一玩,不过是坐趟快车在山洞里转它几圈。回到宿舍,好几个同学的腿脚都疼得疵牙咧嘴,大叹“受罪”。
我那天也累得够呛。排了几个小时的队,总要有点收获吧。于是对排队多了些关心。看着到处或蛇形或环形或露天或暗室排得密密麻麻的人龙,脑子里几次跳过“安全”两字(后来查资料才知道“安全”正是迪斯尼的“核心价值”之一)。我对中国公共场所因火灾或工程质量问题而生大难的惨痛印象太深了,到美国后在网上看到河南焦作某娱乐场的火灾惨剧,心里又是阵阵抽搐。迪斯尼这样的人流密度(游客来自世界各地,语言也不一样),怎么做到安全方面万无一失的呢?
排队就是和安全息息相关的问题。迪斯尼乐园面积并不大,已经人满为患,要是稍不注意秩序,不知道会出什么事。又要生意又要安全,迪斯尼是下过些功夫的。据我观察,在排队方面,至少有这么几点经验:一,队形合理,最大限度利用空间,很少一条队直线排下去伸到别的景点附近。有的队呈环形一圈圈向内逼近,有的呈肠子状一层层向前蠕动,有时两三条齐头并进但最后的入口不同。人流被引导的绳索控制,尽量压缩其绝对长度,这样人虽密,但都在管理人员的视线中,有问题容易及时处理。二,维持队伍秩序的工作人员多,队伍的前后左右都有人盯着。三,队伍有松有紧。露天紧些,室内松些。紧一阵后往往有个地方松一下,如和米老鼠合影前,控制人流,每次只放七八个人进去。四,预留安全空间。不仅留好安全出口,而且在室内大厅排队时,周围用绳子围一圈空间不去占用。迪斯尼两大精彩节目———魔术大游行和水畔激光表演,尽管围者甚众,也都事先留出空间和通道,谁都不能占用。五,排队结束准备出发前加强安全检查。游客上车后,工作人员一定逐个进行“安检”,确保系好安全带后才放行。如果大意,此时出错,后面肯定大乱。
除了上面几条,还有一条基本保证,游客们本身讲究先来后到,插队现象绝少。大家的不方便和方便都是同等的。规则面前人人平等。什么是自由?没有人人共同遵循的规则,就没有个人的自由。规则是自由的前提。在一个公共空间,什么是好的规则?我想就是它能使得没有谁能有比别人更多的自由,即使他拥有更多的金钱,更高的位置,更大的名气。
跟不少美国大学生聊天,发现他们最崇拜的偶像不是比尔·盖茨,不是政治家,而是体育明星。《美国的生活符号》一书,就把“hard body”(强健之躯)当作美国人的基本生活符号之一。美国人崇尚健康,热爱运动,确实名不虚传。
我所在的学校并非美国名校,但运动设施亦非常齐全,田径场的塑胶跑道的质量比广州天河体育中心还要好。为鼓励健身,学校健身中心推出季票、月票、周票、日票。季票非常便宜,50美元左右,而日票则要4美元(含游泳)。今年,全美大学联合会得到耐克等几家公司赞助,在所有大学的健身中心推出有奖活动,健身15次可获一个水壶,30次可获一件T恤。由于健身者多,6台跑步机不够用,只好进行时间限制,每人限时20分钟。
美国大学对有运动才能的学生总是网开一面,给予很多优惠,动不动就拿全额奖学金。暑假期间,我在足球场上结识了一位常来练球的高中毕业生,因为有足球特长,他已被马萨诸萨大学录取。他天天来球场自我训练,常常自己掐着表跑步。他告诉我,虽然已被大学录取,但9月到校时还得测验,3200米跑不能高于12分钟(和中国甲A的标准一样)。而且将来球队的正式球员只有22人,竞争激烈,如果不能成为正式球员,下一年就没有奖学金了。我问他12分钟完成3200米难不难,他说,只要坚持训练并不难。想想国内甲A已经废除体能测试,有不少运动员抱怨体能测试是“瞎跑”,不禁感慨不已。
正是有了全民健身的雄厚基础,美国的竞技体育才能领世界风骚。美国参加悉尼奥运会的不少运动员都是真真正正的大学生。爱好在先,其后才是比赛。一位每周教我们练一次口语的美国姑娘介绍说,她男朋友就是个帆板爱好者,因为太爱帆板了,从大学辍学,自己在旧金山湾区训练,维持生活则靠给一些有钱人做帆板或教他们玩帆板。他目前还没有找到赞助商,只有几个私人朋友资助。但他的梦想却是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夺得好成绩。
当运动成为一种本能,我们才能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美国人攀冰山、冲激流、闯沙漠、晒烈日、游大海。美国人崇拜运动明星,正是因为他们展示了人性中最直观最绚烂的色彩。在美国,体育明星的感召力非常惊人。2000年,“高尔夫天皇”老虎·伍兹连夺两大高球赛事冠军后,全美各地掀起了一股兴建高尔夫球场的热潮。很多人预言,伍兹奖成为“飞人”乔丹后美国体育经济的新偶像,并为其注入新的活力。
美国的头等大事是生意(business),美国人的头等大事是赚钱。我在上课时,老师经常讲一句话,“money talks”,意思就是“钱说了算”。
最近看《广告时代》杂志列出的2000年美国电视节目收视率排行榜,排前三位的都是ABC广播公司的《谁想当百万富翁》(该节目一周三次)。我看过几次该节目,形式类似国内的知识和智力竞赛,每个参与者都有机会向16道问答题挑战,答对第一题获得100美元奖金,奖金逐题上升,如果能够连过16关,将获得100万美元大奖。在答题过程中,你还有一次机会打电话请教朋友。任何人都可以通过免费电话参与该节目,只要答对一道问题均有参加抽签、成为节目嘉宾的可能。到2000年10月底,该节目已派出3000多万美元奖金,但其广告收入远过于此,按每周120个30秒广告单位计,该节目一年的广告单位超过6000个,而每个30秒广告的价格是25到30万美元,全年广告收入达15到20亿美元,无怪乎人们称该节目本身是“亿万富翁”。
谁想当百万富翁?ABC广播公司的答案是:everyone(每个人)。想归想,现实生活里,百万富翁毕竟不是多数。美国政府制订的城市贫困家庭标准是年收入低于17000美元者,而传统所谓的“中产阶级”家庭是指年收入25000到60000美元的家庭,他们一生中要实现百万富翁梦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过,随着近年的经济高涨,现在很多美国人理解的“中产阶级”家庭标准比过去上升了不少,我问过一些人,答案大致在5万到10万美元之间。“中产阶级”有车,供得起别墅,但工作都非常辛苦,从早忙到晚,“一日奋斗也不能停”。
在美国这个金钱本位的社会,政治受到金钱操纵是很自然的事,包括总统大选在内。华盛顿一家研究所的研究员约翰·刘易斯写过一本叫《购买总统》的书,他说,“美国的总统大选,已经变得既不像选美,也不像赛马,而更像是财物大拍卖。几百万几百万的金钱相互竞争,以求跟可能当选为总统的候选人建立关系和取得影响力”。要入主白宫,没有钞票铺路万万不行。2000年的两位总统候选人,戈尔是百万富翁,布什是千万富翁。据估计,布什此次的筹款额高达2亿美元左右。
美国人不仅关心今天赚多少钱,更关心明天赚多少钱。所以投资成为美国人一生中的一件大事。一半以上的美国人炒股票,包括越来越多的大学生。最近的好莱坞大片《不可能的任务》(第二集)有这样一个情节,反面角色赛恩·安布罗斯向一家大公司发难时,索要的不是现钞,不是黄金,而是该公司的股票和股票期权。股票和期权代表着对明天的预期,寄托着无数美国人对未来富贵的沉迷梦想。
在美一年,我有机会做了些旅游,对美国人那种热衷探险、冒险、寻求刺激、挑战大自然的性格有了切身体会。从某种程度讲,这块新大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