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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的异味

2002-03-06 来源:中华读书报 赵武平 我有话说
“火里凤凰”的再生,黄永玉把功劳归于老友谢蔚明,说后者认定其旧作既为“历史”,自然是“有用的……”,也就有必要新编重印。可他检阅书稿却自有识见,而且不忘自嘲:“文章不单幼稚,还有点自以为懂事的‘左’。……五十多年了,留下这个带着儿时尿骚的纪念罢!”当然,他说的“幼稚”文章,不能包括那篇怀念沈从文的《太阳下的风景》,更不该与回忆钱锺书的《北向之痛》有任何渊源。

过去的东西,是否成为有用的历史,读者自各有鉴判。在唯美目光的审视下,文字有用与否并不紧要,重要的是文章写得是否精妙。在我看来,黄永玉的杂集《火里凤凰》(文汇出版社2002年1月初版,199页),拿完美的衡尺做整体丈量,若不讳言就须承认与及格线尚有距离。因不识诗,故集内诗十之八九难得会心(“射击”、“讴歌”和“克隆”入眼,总觉没有诗味)。寓目入心短章不是没有,可余味绕梁者仅得其一,即配有意蕴含蓄速写作插画的《老头还乡》(“……刚坐下就想着几时还再来?/理一理残鬓,/七十多岁的人回到老屋,/总以为自己还小……”)编者有心在诗文中间,杂以画家多幅写意山水,许是觉得原作高妙欲公之于众,却没预想到缩小影印收效甚差,远不如缀在篇前文末的线条题花悦目赏心。但与书(法)画(水墨)相较,长长短短的各色文字,无论起首散记湘西的那组“火里凤凰”、篇后的几则林中漫笔(即《森林浴池》、《森林小学》和《森林的黄昏》),还是殿后的小品《打猎妙在打不着》,却不管由谁来挑剔,都很难不归其为道地的妙手高文。稍觉扫兴的是文间星散的几多方言俚语(谁知“老庚”、“老咪”和“阿雅”何意?),不见注释也猜不出门道,翻检词典也一无所得。也难怪“湘西老刁民”出言谐谑:“要是湘西土话别人完全听得懂的话,我写起东西来简直像长了翅膀”。

初拟四十后得十五的《火里凤凰》,月余断续细读几番,总觉其意未竟。这组“湘西散记”虽为报章应景所作,却无八股文章的虚浮张扬,委实自出机杼,独成一家风骨。作者落墨为文,笔法轻灵飘逸,尽管名为“特写”,可是酷似戏文台词(少有虎着脸面平铺直叙的冗言赘语,多见庄谐杂陈的自然跳跃精短口语)。他怀了“给外头人有个新的眼界”的心态,带着看看凤凰“十几年来变成个什么样子了”的愿望,重返故乡采写邻里人情和苗区风俗,借助的是画家的眼光、诗人的心灵,和小说家的手腕和笔触。文句铺陈绝少同代人难免的牵强板滞,也罕见时政话语的叠床架屋,凝重史实的衬托亦无卖弄和炫耀。重游凤凰故地,旧城秀美不再(“代替过去齐整古老的大楼,是间间连续不断的,草草了事的,木头加竹片泥巴搭成的房子;代替过去好吃的,好用的,好玩的东西,是一些令童心起不了作用的苗碗,竹筷,漂亮的扁担,以及拥塞在高低不平的街道上的,正待发卖的大批竹箩筐。”);意趣盎然的老宅失旧颜却无新貌(“我想起二十年前曾常来这里玩耍,那时候院子,厅,亭台楼阁都是经年油漆一次,院子里摆满大金鱼缸和喷香的兰草花,院当中一所鸽亭,白鸽子花鸽子飞来飞去。现在旧了,失去了光彩,斑驳败坏了。鸭子和鸡婆在那里来来去去。”)……年轻的木刻家心有怅然,但并不忽视人事变迁。他由衷感喟:“我的家乡变了,整个城都活了,‘翻身’这两个字在凤凰人脑筋里起了极大的震动!”(页37)

“新中国无论什么地方都在飞跃地、有计划地进步”(页4)的“光荣时代”(页77),也是赞歌高放的时代。不过,在这众声喧哗的年代,并非尽人皆有合唱资格。拘谨的私语当时虽被淹没,可却从未消失。《太阳下的风景》里,“第一个要我回北京参加工作”的沈从文,正是没资格的低语者之一。他经历劫难后流传下来的低语,同样也成为那个时代“有用”的历史:“人都为事缚住,失去了过去人应有的从容,……巴金事就自然更多了,很奇怪,这么不从容,哪能写得出大小说?照我想,如再写小说,一定得有完全的行动自由,才有希望。如目前到乡下去,也只是像视学员一般,哪能真正看得出学生平时嘻嘻哈哈情形?即到社里,见到的也不能上书,因为全是事务,任务,开会,报告,布置工作。再下去,虽和工作直接接触了,但一切和平日生活极生疏,住个十天半月,哪里能凑合成篇?……如赵树理写农村,农村干部不要看,学生更不希望看。有三分之一是乡村合作诸名词,累人得很!”(《从文家书:从文兆和书信选》(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2月初版,页254)表叔虽己被迫改行,然却心仍不甘:“我每晚除看《三里湾》也看看《湘行散记》,觉得《湘行散记》作者究竟还是一个会写文章的作者。这么一只好手笔,听他隐姓埋名,真不是个办法。但是有什么办法就会让他再来舞动手中一支笔?简直是一种谜,不大好猜。可惜可惜。”(页255)巴金要幸运些,手笔始终没有停舞。可晚境忆往,后悔的是巴金,而非沈从文。巴金说自己“从来不是战士”,承认“就在《随想录》开始发表的时候,我还在另一本集子的序文中称‘文革’为‘伟大的革命’。十年中在全国报刊上,在人们的口头上,‘伟大的’桂冠总是和‘文革’连在一起,我惶恐地高呼万岁也一直未停。……于是我下了决心:不再说假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初版《巴金全集》,卷16,页VI)。相反,沈从文日后旅美,却否认自己在新中国成立后,“备受虐待、受压迫,不能自由写作”,只说是他“……不能适应新的要求,要求不同了,所以我就转到研究历史文物方面”(《沈从文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10月初版,页446)。

黄永玉直陈少作“幼稚”,悔悟少时“有点自以为是的‘左’”,应非即兴虚应故事,实属切肤痛感,我推测他不会没有读过表叔表婶的家书。他之所以能从容泼墨,为文别于沈从文和巴金,说来与那时身份有关。谢蔚明在序中说的明白:“火里凤凰”是给大公报写的随笔,读者在香港而非内地。其时30不到,但已是有举办个人画展资格的艺术家。他有的是充沛的精力,自由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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