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雅明恃才傲物。他上过两所大学,但从不听课,也不参加考试,只疯狂地看书,靠自学获得了他想了解的一切。不知为何,从年轻时起他就命运坎坷,博士读完后却谋不到一份体面的教授职位,只能靠卖文为生。为报社写稿,在电台主持儿童节目,经常为贫困所扰。在西班牙边界的那会儿,本雅明一行被人告发,警察准备将他们赶回纳粹统治下的法国。如果能耐心地在法国边界的山上躲几天,再潜回西班牙来,也就逃出生天了———就像与他一起出逃的同伴们后来那样。但在那个关头他却没了勇气。也许,是感到命运有不堪忍受之重?如此多难的人生,却产生出了极辉煌的思想,这两者反差太过强烈。因此,他的一切———从生活到著作,就都成了神奇的文化寓言。
很多人都承认,本雅明的文章令他们“难以进入”,我也是同样感觉。但现下我手边的这本《莫斯科日记》却是个例外。他在1926年12月去了一趟莫斯科,逗留约两个月,记下了这本日记。本雅明并没有坚持记日记的习惯,这是他惟一的最长、最完整的日记,可以当做自传的片断来看。他去莫斯科,用他朋友肖勒姆的话说,是当了一回“相面师”,把莫斯科仔仔细细看了个够。他记录下了很多与文化人的交往、聚会。对剧院、咖啡馆、教室、博物馆、街头、工厂车间这些地方,也都有传神的描绘。他关注的,不光有形而上的思想文化,还有形而下的民俗风情。本雅明曾翻译过两卷《追忆逝水年华》,因此他的感受力也如同普鲁斯特那般细密。他多次提到过街头“带农家风味儿”的私人货摊:“我发现一个妇女在街角卖圣诞树点缀物。黄的红的玻璃球在太阳下闪烁光芒,像一篮欢歌的苹果,每个果子都透着不同的黄色和红色。”他还提到,看见有中国人在卖纸扎的花和玩具,那些纸做的动物好像“深海里奇异的鱼”。他注意到了商店的招牌,上面的画很原始,但富于意味。比如鞋店的,画着一只篮子里装的鞋子直往下掉,一个人嘴里衔了只鞋,光脚在跑,等等。
20年代末的莫斯科大概还没开始建地铁,据本雅明说那儿的很多街区既没有卡车,又见不到小货车,无论是买个小东西还是运个大东西,都只能用雪橇或出租马车。看来,帝俄时代的生活遗迹那时候还真是不少。他专门去看了教堂,那当然是有特别用意的。看过之后的感受颇为微妙:“教堂里面不仅空荡荡的,而且像一只被屠宰的鹿一样被挖空了内脏。现在成了教育群众的‘博物馆’……墙上挂着画儿,画的是亚当和基督,身子的颜色是白的,背景是绿的,他们赤身裸体,没有生殖器。看门的是一个胖女人,一个农妇的样子。我真想听她对这些画的讲解,她刚才还对一群无产者讲来着。”民间文化到处受到压制,这使他感到既荒唐又无奈。每当见到角落里的残存事物,他眼睛就要一亮:“我还是第一次在莫斯科看见有卖圣徒像的货摊。它们大都是传统式样的圣徒像;银箔上印着圣母玛丽亚长袍的褶子;只有她的手和头是彩色的。也可以看到小玻璃盒里放着圣约瑟夫的头,头上点缀着光亮的纸花。同样的纸花大捆大捆地在露天卖,它们比花毛毯或生肉在雪地里更显得鲜艳。这块地方属于纸品和美术品交易市场,卖圣像的商亭紧挨着纸品柜,结果到处都被列宁画像包围着,就像被警察看守的囚犯。”这样的描写还有很多。革命后的都市,某种程度的萧条、失序、紧张气氛和禁忌,被他一一刻划出来。
本雅明那次到莫斯科去,可不是为游山玩水去的。除了为报社写报道外,主要是为了两桩“恋爱”。一是为了去看他以前在意大利结识的情人、拉脱维亚女导演阿斯娅,另外也想亲眼看看他倾心已久的苏维埃革命,并有在苏联谋职的打算。从日记上看,这两个“恋爱”都不成功。与阿斯娅屡屡争吵不休。她有病,究竟是什么病本雅明始终未提及,说是住在精神病院里。从日记的描述来看,这女人有点儿倔,也有点儿可爱。有一次在给本雅明煮的鸡蛋上,特意写上了“本雅明”的字样,调皮得很。但好像她并没有什么更丰富的内涵,外人的评价是,她不值得本雅明那么倾倒。也许本雅明喜欢的就是一个这么任性的女人吧。当时阿斯娅又有了个男友,三个人在一起时倒也相安无事,几乎每天都要讨论点儿什么问题。因为不懂俄语,本雅明感到很不便,常常有些恼火。那个冬天,冰雪把人行道完全覆盖住了,他大概很郁闷,每天都记下了一些很细腻的观察。本雅明与那时很多欧洲知识分子一样,思想是左倾的,连给友人写信都要进行一番“自我消毒”,不肯说一句有违原则的话。惟独这本日记未加掩饰,对莫斯科当时的物资匮乏、乞丐的悲惨状况,都颇有微辞。日记展示的是直观的原始背景,那里面,有他平时不露的一份率真。
他才华横溢,有如上帝的宠儿,在莫斯科那种人文荟萃的地方,也保持着高度自信。但纵观他的一生,却又何其不幸。他当年向海德堡大学和法兰克福大学申请教授资格的论文,题目叫做《德国悲剧的起源》,教授没能当成,他本人倒成了一个典型的“德国悲剧”人物。绝顶聪明的人偏偏这样命途多蹇,让人感到天道不公。多年以后,在本雅明被安葬的地方,修起了一座别致的墓园,一条黑色通道伸向蔚蓝的海,远处有一座山,山后面即是法国。这个地方其实只能算一个衣冠冢。本雅明当年被葬于何处?他当时随身带了一箱手稿,下落又如何?都成了不可考的谜。海风苍凉,卜港小镇的海至今仍蓝得构成一种诱惑。本雅明就是在这里走向永恒的。很难揣测,他当时的神情,是凝重的?还是坦然的?不知是不是还保留着在莫斯科漫步时的那份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