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围》的96则注释,都是以短文形式写成,或曰随笔、札记体。此体之运用深得传统文类的影响,其实也有钱钟书先生笔意。笔锋锐利,而引用中外典籍丰赡,正如作者所说“獭祭之乐乐无穷”,他也颇有点卖弄学问呢。注释以原著《重印前记》里的“百合心”为第一则,这样写下去,趣味盎然。诠释这类词语不少,从一词一句开始,涉及甚多。古典、洋典、所遇、所感,都斐然成章。他的国外见闻丰富,洋书语句随手拈来,所以从容自得,深得其乐。其间也就触及主题、人物。我谈几个方面。一,关于“围城”之考。几十年来,读者如本人,往往从书里苏文纨小姐一句话来理解,即“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以为这真如苏小姐言,是法国成语。作者考曰:英、法、德文里均无此说。法国散文大家蒙田说过婚姻如“金丝鸟笼”的比喻,在法国老幼皆知。此处见出苏小姐的无知,其时“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倒表现出他是老实而滑头的人。我读到此处,大受启发。又如“克莱登大学”之考。大家都以为这是无中生有的大学,并不存在。作者考曰,这是货真价实的大学,不过是函授而已。前几年的招生广告也公之于书上。这也是使我们大开眼界的事。二,还有某几处与钱钟书不一致的看法。《围城》里写道:“历史该当如洛高所说,把刺刀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作者考证洛高这位德国男爵是一贯“反对战乱”的人,很难想象他说过这种话,或者说,这种话在洛高“至少是没有代表性的”。《围城》里方鸿渐在张小姐闺房里看到“电影小说十几种”,其中有《乱世佳人》。作者考,小说所写这事,在1938年初,而好莱坞大片《乱世佳人》在1939年11月11日才出炉。不能在此时称其为“电影小说”。类似此等细节,还有几点,如钱钟书先生在书里说到“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钱定平考证,此语出《圣经·传道书》,但原书只说“浮回”,没有“加倍”的说法。如此等等,不细说。这里举出一二,只是要说明作者阅读、考证的功力。三,读钱定平的这书,人们一定会注意到关于语言问题的许多知识。这是他的专业,不含糊。《围城》也真是为作者提供发挥特长的天地。这小说里多的是插入的英语、法语、德语,还有奥国事物和葡萄牙生活。作者从语言着手,取此角度,一一理清。这成为此书的主要方面和方法。从上面说过的“百合心”一词开始,就是一路的诠释下去。小说有云,“相传爱尔兰人的不动产(Irish for tune)是奶和屁股”。作者曰:非也。并无不动产之义,而只是“女阴”。作者还说,与此词有关的趣事秽闻,钟书先生未必都知道呢。没有相当的根据,他晚生小辈,不敢这么说吧。“茶杯风波”我们常听说,作者解道,此语主要在俄语中有现成成语,印欧语中也有,大概是因为拉丁语中有“酒勺里翻风波”,引伸而生。这里极见语言学的素养。小说里写高校长“一连声tut!tut!tut!”解曰:“这在英语里一般就是感叹词‘啧!啧!啧!’”接着就从英、法、德的文学作品里各举一例。应当说,这就很不易。再接下来呢,又联系讲起一个名叫“tut”的幼年早死的法老,讲其墓,以及掘其墓的故事,十分引人。如果有人想从此书里拣一则来读,我介绍这一则。如果还加一则,我举74则《通人不是高松年,而是马君武》,你看他从“十八般武艺”的中、日解释说起,讲到现代史上的趣闻。不过这里有个重要排印错误,把人名“褚人获”排成“襦人获”了。四,文中谈及作者经历,主要是在国外的所闻所感,写来亲切,如道家常。比如那个tut吧,他自己说他在自己交友的范围里,还真没听到过。
一个计算机专家闯到了“钱学”的场地里,驰骋自如,意气洋洋。我很欣赏,而且佩服。我倒希望他在“破围”之后,能向钱钟书的学术著作里去“打通”一番。这是真正的文理结合,会接善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