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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算机专家“破围”

2002-03-13 来源:中华读书报 李国涛 我有话说
历来饱学之士为文学典籍作注,诗词居多,散文少,而小说则少而又少。这自有道理。读者读诗词,一遇典故,就一头雾水,不知所云,非请教注疏不可。而小说有情节,呼噜呼噜喝稀粥,偶遇一个莲子,一直脖子也就挺下去。稍有点不知其味,倒也无妨。但如能细嚼莲子,岂不更好?近得一册钱定平著《破围》,这是为钱钟书《围城》作注作解的。“破”者,破解也。“围者”,《围城》,或可曰“文字之围”。《围城》24万字,这书29万字。除去后面“破”钱钟书短篇《人兽鬼》的一小部分以外,字数与《围城》原著相当。作者在书中(27页)说,他是要写“钱钟书小百科全书”,在本书中为《围城》共写注文96则。我读了,觉得真好,我真是被此书吸引住了。这题选得就好。首先是有话可说,因为《围城》里可解可破之处太多。但其次,也要注者手里有金刚钻,才好揽这磁器活儿。钱钟书的小说岂是一般人所敢注的?这位钱定平先生也真是行,在老钱家门前耍起小钱家的大刀。我记起钱定平在另一处说过,搞“钱学”的人,多识方块字的人,对蟹行文知之较少;而识蟹行文的人,对方块字功力不逮。所以,钱钟书主张“打通”,而“钱学”专家则不得不“隔”。那么,钱定平行不行?我说他行,或者说,比较行。此君从初中起已“淘旧书”成瘾,50年代入北京大学数学系(是杨乐院士的同班同学),又是复旦大学60年代语言学专业的研究生。他学会了英、法、德、日、俄文字,同时对这几国文学也多有关注。后来这人到美、德、奥各国的大学里教计算机语言十几年,是这方面的专家。由于他的家学渊源,自幼又读了不少古籍,记在肚里的真也不少,现在用起来,挥洒自如。以这样的能力,去“破围”,就使我这样的读者深得《围城》之味,包括主题之真味,人物之真味,尤其是语言之真味。而且,增加了不少知识,中外古今都有,书里书外都有。这的确难能可贵。而且我在此大胆地说一句,此君此书,为当代“钱学”开一新篇章。

《破围》的96则注释,都是以短文形式写成,或曰随笔、札记体。此体之运用深得传统文类的影响,其实也有钱钟书先生笔意。笔锋锐利,而引用中外典籍丰赡,正如作者所说“獭祭之乐乐无穷”,他也颇有点卖弄学问呢。注释以原著《重印前记》里的“百合心”为第一则,这样写下去,趣味盎然。诠释这类词语不少,从一词一句开始,涉及甚多。古典、洋典、所遇、所感,都斐然成章。他的国外见闻丰富,洋书语句随手拈来,所以从容自得,深得其乐。其间也就触及主题、人物。我谈几个方面。一,关于“围城”之考。几十年来,读者如本人,往往从书里苏文纨小姐一句话来理解,即“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以为这真如苏小姐言,是法国成语。作者考曰:英、法、德文里均无此说。法国散文大家蒙田说过婚姻如“金丝鸟笼”的比喻,在法国老幼皆知。此处见出苏小姐的无知,其时“鸿渐摇头表示不知道”,倒表现出他是老实而滑头的人。我读到此处,大受启发。又如“克莱登大学”之考。大家都以为这是无中生有的大学,并不存在。作者考曰,这是货真价实的大学,不过是函授而已。前几年的招生广告也公之于书上。这也是使我们大开眼界的事。二,还有某几处与钱钟书不一致的看法。《围城》里写道:“历史该当如洛高所说,把刺刀当笔,蘸鲜血当墨水,写在敌人的皮肤上当纸。”作者考证洛高这位德国男爵是一贯“反对战乱”的人,很难想象他说过这种话,或者说,这种话在洛高“至少是没有代表性的”。《围城》里方鸿渐在张小姐闺房里看到“电影小说十几种”,其中有《乱世佳人》。作者考,小说所写这事,在1938年初,而好莱坞大片《乱世佳人》在1939年11月11日才出炉。不能在此时称其为“电影小说”。类似此等细节,还有几点,如钱钟书先生在书里说到“扔在尼罗河里的面包,过些日子会加了倍浮回原主”,钱定平考证,此语出《圣经·传道书》,但原书只说“浮回”,没有“加倍”的说法。如此等等,不细说。这里举出一二,只是要说明作者阅读、考证的功力。三,读钱定平的这书,人们一定会注意到关于语言问题的许多知识。这是他的专业,不含糊。《围城》也真是为作者提供发挥特长的天地。这小说里多的是插入的英语、法语、德语,还有奥国事物和葡萄牙生活。作者从语言着手,取此角度,一一理清。这成为此书的主要方面和方法。从上面说过的“百合心”一词开始,就是一路的诠释下去。小说有云,“相传爱尔兰人的不动产(Irish for tune)是奶和屁股”。作者曰:非也。并无不动产之义,而只是“女阴”。作者还说,与此词有关的趣事秽闻,钟书先生未必都知道呢。没有相当的根据,他晚生小辈,不敢这么说吧。“茶杯风波”我们常听说,作者解道,此语主要在俄语中有现成成语,印欧语中也有,大概是因为拉丁语中有“酒勺里翻风波”,引伸而生。这里极见语言学的素养。小说里写高校长“一连声tut!tut!tut!”解曰:“这在英语里一般就是感叹词‘啧!啧!啧!’”接着就从英、法、德的文学作品里各举一例。应当说,这就很不易。再接下来呢,又联系讲起一个名叫“tut”的幼年早死的法老,讲其墓,以及掘其墓的故事,十分引人。如果有人想从此书里拣一则来读,我介绍这一则。如果还加一则,我举74则《通人不是高松年,而是马君武》,你看他从“十八般武艺”的中、日解释说起,讲到现代史上的趣闻。不过这里有个重要排印错误,把人名“褚人获”排成“襦人获”了。四,文中谈及作者经历,主要是在国外的所闻所感,写来亲切,如道家常。比如那个tut吧,他自己说他在自己交友的范围里,还真没听到过。

一个计算机专家闯到了“钱学”的场地里,驰骋自如,意气洋洋。我很欣赏,而且佩服。我倒希望他在“破围”之后,能向钱钟书的学术著作里去“打通”一番。这是真正的文理结合,会接善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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