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范是从事某一职业时应该遵守的一些行为准则。这些准则不是像魏彦渊对陆法言说的,“我辈数人,定则定矣”的,是由本行业从业人员在长期的工作实践中自然形成的。规范的形成原则,同时也是制定规范的目的,是为了使工作环境更加理想,使工作行为更具效率,使工作的成果更富科学性。对于学术研究这么一种精神活动来说,其所应有的规范的形态当然会复杂一些。不妨将它划作三个层面。
先说第一层面。这一层面属于机械层面。这一层面上的规范基本是人为的硬性规定。比如要有关键词,要有中英文摘要,注释的格式如何,还有书后是不是得搞个索引,如此之类。但它与车辆靠左行还是靠右驶还不完全一样,它有个方便读者的原则。比如当页注就比文末注要显得人性化。而且这些硬性的规范同样不是少数人拍脑门想出来的,这个层面上的规范也是随时代、地域的不同变化的。像摘要的出现,就与这个时代知识信息密集的状况相关。关键词的出现,又与出现不久势头很猛的电子网络检索的需要影形相随。
又如海外讲求细注出处,作者名,书名,刊名,章节名,出版年月和单位名,这些我们都做得到。但卷多少,页多少到多少,上栏还是下栏;尤其还每事注,行文中随便提到一句,“这不过是螳臂挡车而已”,文后就赶紧加个注:“战国·庄周:《庄子·外篇·天地第十二》”,然后跟着何年何月何种版本多少页等等,这些内容窃以为目前我们还没条件做到。如果都这样做了,本能容纳20篇文章的刊物恐怕不得不割爱掉三、五篇,一本20万字的书,也得涨到25万字。在国民生产总值还位居世界第N位的时候,在还得靠少得可怜的一点儿科研经费去资助出版,资助费又是视字数多寡而增减的情况下,我看还是好钢用在刀刃上比较妥当。
说明一下,这一层面上的规范,遵守不遵守倒也不是最主要的。你有钱,硬要不厌其烦地详注出处,当然出版社最高兴;你自信,硬要不写摘要,相信人们都愿意去细读你那喋喋不休的长文,那你就不写吧。
再说第二层面。这一层面属于道德层面。比如,如何对待别人的劳动成果。写年终总结还得参考一下别人的,何况搞学术研究。参考了就得出注,就得说明,不能干掠人之美的事。更严重的是从报刊杂志上我们得知,有那么多文钞公在那里腾挪跳掷,欺负我们不懂洋文,欺负洋人不懂中文,光天化日之下干着鸡鸣狗盗的事。他不知学术乃天下之公器,天底下哪可能就他一人看过那本书?被人指出之后竟然毫无愧怍,说我砖头厚的一本书,你不只能说我抄了这么几页吗?这好比抓住一个当场行窃的小偷,他说就算这个钱包是你的,你怎么能证明我的手表、领带、衬衣、金丝眼镜……不是我的?
西方严肃的学术著作多遵守一种格式,开头先综述一下本课题的研究历史和现状,然后说明自己的研究与他人有什么不同,再开始具体的论述。形式上的过于固定不一定必要,但这不是单纯的形式问题,体现出来的是对他人劳动的尊重,同时也是对学术的尊重,这就是很必要的。我们的文章往往不太注重这一点,洋洋洒洒地一路说过去,通篇不提一句他人的研究成果,仿佛这个问题是自我作故,无所宪章。其实哪有这等事!这样做还有一个后果,读者本来不相信所论都出于你自己,这就使得他们弄不清哪些是你的,哪些是别人的,因而不利于清晰地树立自己的观点。当然,对于那些本来就没有自己观点的人来说,这一个问题是不存在的,或许这还正是其瞒天过海的一种手段,也未可知。
三说第三层面。这一层面无以名之,姑名之曰理念层面。不同的行业有不同的行业理念,它是从事某一行业的人对这一行业的目的、价值等的理解的具体体现。我们现在强调“规范”,似乎在前两个层面上谈论得较多。对学术研究目的、价值的理解虽然不属于具体的条条杠杠,不具有太强的操作性,但如果我们同意“规范”的实质是行业行为的一种准则,那么无疑是它更接近“行为准则”的本义,更应包括在所谓“规范”的话题中。
如同人体内部的病毒导致体表温度的升高,“规范”成为近年来的热门话题,说明的是学术界的机体出了毛病,就是说,可能“失范”了。果真如此,则我以为其根源即在学术理念这一层面。
学术研究的目的是什么,价值体现在什么地方?不同的学术领域可能会有不同的答案。同一学术领域,不同的人答案也会不同。这么一个很“学术”的问题,不可能在一篇短文(虽然我预装了一个很“学术”的题目)中详说,所以打算换一个方式表述,就是不说是什么,而说不是什么。比如,学术研究的目的不是为搏金,不是为评职称。比如,学术研究的价值不一定与其和政治、经济联系的紧密程度成正比;同时还有相关联的一点,学术研究的水平不体现在发表了多少文章,发在什么样的刊物,收入什么检索机构。这些道理基本浅显易懂,所以不用详加解释。问题恰恰在于,也许我们不愿直面,我们现在所处的人文学术环境确实就是这样。
记得两三年前,一位现在已颇知名的中年学者对我长舒一口气地说,终于评上职称了,以后就可以少写些没意思的文章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从中至少获得这么几重信息。他是为评职称而写文章,此其一;他评上了职称,是因为写足了所需数量的文章,此其二;他为评职称写的文章并非自己想写的,因为(或因而)它们没意思,也就是不具有学术价值,此其三;他并非不知道什么样的文章有意思,只是无奈得评职称,所以不能不先委屈一下学术,此其四;职称的问题终于解决了,他从此要改写有意思的文章了,此其五;……孰料言犹在耳,不久前他老兄又是一鸣惊人,说整天忙着写短文,新的工效挂钩方案下来了。权威核心(我才知道世上还存在没有权威的核心)刊物一篇奖五千,重点核心(敢情还有不是重点的核心)三千,一般核心一千,如此这般。至于为什么写短文嘛,是因为一篇文章三千字起算,低于三千的没钱,超出三千的部分,岂不等于白写!他还告诉我,有的学校出手更狠,每年须发文章若干篇,须获课题若干项,须电视露脸若干回,完不成就不仅是拿钱来说事的问题,还将不能幸免地遭到名誉上的毁灭性打击:降你的级,撤你的岗。
举这个例子我看可以说明我的观点了。学术研究的真谛扭曲了,学术研究的目的淆乱了,学术研究的乐趣也跟着泯灭了,在这样的氛围下做研究,哪怕文章的表面打磨得再“规范”,再跟世界接轨,也白搭。可以预见的短期内本已不少的文钞公很可能还会翻倍地增加——不这样来不及啊!长此以往的结果则必然是:提高非学术数量,促退学术发展。这不是明摆的事吗?
说到和世界接轨,现在老嚷嚷这个,我倒觉得也许我们和世界的轨脱得本不算太远。唐德刚《胡适杂忆》(华文出版社1990年版)中说:“在这个‘不出版,就殒灭’(Publish or Perish),以学问为商品的社会里,读三本书就应该写五本书。祸枣灾梨,那是果树遭殃,与学人何干?所以在美国的科举里,与果树为敌,才是加薪晋级、名重士林的不二法门。”这本书的写作距今总有二十来年,也不知近来美国的轨有否新的变化,直到那天遇见一个刚从那边回来的华籍美人,杏眼圆睁道,Publish or Perish,你也知道这句话?我才相信了,就像我上面说的,我们的轨和世界脱得并不远。
我们跟美国都一样了,大家伙还嚷嚷个什么劲;人家美国都这样了,我还嚷嚷个什么劲。就这么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