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我们又注意到,至今还没有人提及一个和我们更加直接相关的题目:“雨果和中国”。法国的雨果研究家至今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下过功夫,我们有理由为此感到遗憾。而中国纪念雨果,没有人提到雨果抗议圆明园被毁的信件,似乎令人难以理解。雨果和中国、中国艺术的关系,至今是外国文学研究,也是历史研究的一点空白。如果外国学者对此无暇顾及,中国学者是没有理由不闻不问的。
雨果是中国人民熟悉和敬仰的法国作家。雨果还是中国人民的伟大朋友。我们要郑重指出,中国读者喜爱的外国作家和中国人民的朋友是两个概念。
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是中国人民喜爱的作家。《悲惨世界》和《巴黎圣母院》这两部世界文学名著,在我国拥有众多的读者。根据这两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在我国也同样拥有广大的观众。但是,即使是中国人民最喜爱、最赞赏和最敬仰的外国作家,也丝毫不等于说他是中国人民的朋友,更不用说是伟大的朋友。我们爱看莎士比亚的戏剧,我们爱读普希金的诗歌,并不需要莎士比亚和普希金是我们的朋友,也并不意味着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对中国人民来说,一个我们喜爱的外国作家,又是我们敬仰的伟大朋友,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应该是绝无仅有的。这个绝无仅有的作家便是雨果。
雨果是小说家。他的长篇小说《笑面人》提到过中国。“中国在发明方面总是跑在我们前面:印刷术,大炮,气球,麻醉药,都是他们先有的。”一个知识渊博的外国作家在自己书中提到中国,是件好事,但并没有令人惊讶的地方。
雨果是诗人。1853年的《惩罚集》中有一首讽刺诗《一个安分守己的老板在家里》。诗前有一段题词:“可我却有幸生在中国!我有宅第可以蔽身,我有饭吃,有酒喝,我生活中有种种方便,我有衣穿,我有帽戴,有众多的消遣;说句实话,财大福大,是我的造化!”署名的竟是一个中国人,一个叫“田寄世”(Tien-Ki-Chi)的中国“文人”。雨果看过“田寄世”的作品!或是听过“田寄世”的讲话!可是,不必高兴。法国的雨果研究家们认为,“田寄世”只是伪托,并无实人。不过,雨果创作时脑子里有中国文人的概念,很值得我们重视。不知道雨果根据什么,才创造出“田寄世”这三个音节来!
幸好,1877年的诗集《祖父乐》里有一首实实在在的中国题材的诗歌:《跌碎的花瓶》这首30行的诗写雨果家中的女仆不小心,打碎一只诗人心爱的中国花瓶。小孙女让娜十分懂事,利用祖父喜欢自己的心理,主动承认错误,保护仆人免受责罚。小诗的起句突兀:“老天哪!整个中国在地上跌得粉碎!”雨果收集中国艺术品,对中国艺术情有独钟:“绝无仅有的花瓶,难得一见的奇迹……”诗人在诗中还提到:“我真喜欢,码头是我买花瓶的地方……”
雨果1855年被英国政府逐出泽西岛,10月迁居根西岛。诗人在小岛上除文学创作以外,单调的日常生活中的乐趣之一,是和情人朱丽叶逛旧货店,买古董,尤其是购买中国工艺品。《跌碎的花瓶》中“绝无仅有的花瓶”便是其中之一。雨果身后留下一本《根西岛记事本六册》(《编年版雨果全集》),记载1855年11月到1865年4月的日常生活的流水帐,日复一日,详细记述琐细的日常开支,以及身边的日常琐事。这是研究雨果生活和思想的鲜活材料,弥足珍贵。粗略地估算,雨果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在岛上几家古董铺子里先后买过48次中国艺术品,花费了3000多法郎的钱。这3000多法郎是个什么概念?1856年5月16日,雨果在根西岛购置一座三层楼的“高城居”,房价为24000法郎;1864年4月16日,雨果为情人朱丽叶买下“高城仙境”的住宅,房价是14000多法郎。雨果在这几年购买中国艺术品的钱,相当于一幢“高城仙境”房价的近四分之一。雨果当年每次理发的花费,仅仅是半个法郎。仅仅在1860年6月的一个月,就有6次购买中国工艺品的记载,支出超过273法郎50生丁:
6日。中国茶壶。在阿麦尔太太店里买到5只中国盘子和耶路撒冷地图——13法郎80生丁(茶壶11法郎40生丁)。/11日。在热纳店里买到两只中国花瓶——87法郎50生丁/15日。(在尼科尔太太店里买来两只中国花瓶——75法郎)/16日。买到一只(中国)箱子——50法郎。/18日。买到一对中国花瓶——50法郎。/30日。在莱昂斯店里——一只中国茶盘——60生丁。 我们对雨果搜集中国艺术品感到亲切,我们对雨果着力描写中国花瓶感到高兴。
雨果是画家。雨果的画主要是水墨画。“水墨画”(lavis)不是欧洲画的主流,而是中国画的特色,这又使我们感到亲切。雨果画水墨画经常使用“中国墨”(encre de Chine),雨果的长子夏尔·雨果有一篇回忆性文字:《过路人在雨果家里》(1864):“我见过维克多·雨果作画……一旦纸、笔和墨水瓶端上桌子,维克多·雨果便坐下,他这就画起来,事先不勾草图,没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运笔异乎寻常地自如,画的不是全图,而是景物的某个细节。——他会先画树枝而成森林,先画山墙而成城市,先画风向标而成山墙,一步步,白纸上猛然现出一幅完整的作品,其精细和明晰,如同照相的底片,经化学药品处理,即可现出景物。这样完成后,作画人要来一只杯子,泼下清咖啡,其风景画即告完成。结果便是一幅出人意料的画,雄浑,意境奇肆,总是富有个性,使人依稀想见伦勃朗和皮拉内西的铜版画。”我们看到,雨果作画的风格正是中国国画家的作画风格。而“泼下清咖啡”,“清咖啡”是黑咖啡,岂不和中国画家的“泼墨”殊途同归。我们看到,雨果很多想象恣肆的水墨画,和中国大写意的山水画,竟如此相似乃尔!今年年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雨果诞辰二百周年纪念版”的《雨果文集》里收有一册“绘画”,接着又有单行本《雨果画册》问世。这是我国第一次出版雨果的绘画作品。
可惜,我们至今还没有证据表明:雨果曾经和中国绘画有过直接的接触。这样更使我们惊奇:我们只能假设,是雨果的特殊气质和特殊创作环境使他和中国艺术有了惊人的相通之处。这是艺术史上的一个谜。
雨果1869年画了一幅《热情洋溢的中国人》。画中尤其是那条甩得高高的辫子,神采奕奕,真神!
但是,一幅孤立的《热情洋溢的中国人》和雨果整整一组的“中国题材画”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中国题材画”(Chinoiseries),包括19幅铅笔画、钢笔画,和38幅“烙画”,共57幅图。这17幅铅笔画、钢笔画和38幅“烙画”有明显的联系:铅笔画和钢笔画可以看成是“烙画”的草稿或草图。而这38幅烙画,是雨果1864年为情人朱丽叶·德鲁埃在根西岛的居所“高城仙境”(Hauteville Fairy)的饭厅亲自设计和制作的。今天,这些烙画陈列在巴黎“雨果故居纪念馆”的三楼,称作“中国客厅”(Salon chinois)。
中国人如果看到法国人走进巴黎的雨果故居,竟会见到一座“中国客厅”,想必既感到感动,也感到骄傲。雨果要耗费多少金钱、时间和精力,才能搜集起这满满一厅的中国艺术品。雨果要对中国艺术具有多少景仰和迷恋,才会有如此的创作热情,画出整整一厅的中国题材画。1863年8月6日,朱丽叶感谢雨果,给雨果写信道:“我再说说我对这间神奇卧室的赞美之情,这是一首真正的中国诗。”。法国文学史上,法国艺术史上,是诗人雨果画出了这首“真正的中国诗”。我们看到,“中国题材画”中诸如《苏姗娜》、《在船上打盹的青年》、《杂耍少年》等画的中国味道很浓,尤其是那幅《杂耍少年》,题材、形象和造型都是中国式的,更妙的是少年身后的影子,自上而下,组成维克多·雨果的首字母缩略词。把签名融入绘画,是雨果独特的艺术。《杂耍少年》是雨果醉心中国艺术的最好明证。“中国客厅”的部分草图今天保存在法兰西国立图书馆里,而“中国客厅”陈列在巴黎的雨果故居,供人们参观和欣赏。
“中国客厅”和“中国题材画”的事实说明,画家雨果和艺术家雨果比诗人雨果和小说家雨果更好地反映出了雨果心中的中国情结。
雨果多次把中国比成一只大花瓶。《跌碎的花瓶》里“绝无仅有的花瓶,难得一见的奇迹”在“中国客厅”里有很多。这些中国艺术品,是雨果在根西岛的古董店里一件一件买回来的。
这一切表明,雨果是中国艺术的欣赏者和收藏家。中国艺术得到雨果这样作家的欣赏,中国艺术品为雨果这样的作家收藏,是中外文学艺术交流史上的佳话。但是,欣赏和收藏中国艺术品的人,即使是名家,和中国人民的朋友仍然是不同性质的两回事。
要成为中国人民的朋友,需要有历史的契机。对于19世纪大部分西方作家而言,到中国来一次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样,需要有非常特殊的历史契机。这个历史契机出现在1861年。这个契机便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便是1860年10月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英法联军焚毁圆明园的罪行,是人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