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姆斯基(左二)、皮亚杰(右一)、亚克·莫诺(中) |
直至20世纪60年代,历代语言学家对于人类的语言做了多方面的描写,乔姆斯基最后提出了生成转换语法理论,直接指向一个更深刻的问题:人类是否具有先天的语言能力?他对这个问题做出了肯定的回答。但是乔氏的理论也招来了一些批评。1975年10月,法国罗伊欧蒙人文科学中心邀请乔姆斯基和瑞士资深心理学家皮亚杰(J. Piaget)进行了一场面对面的辩论。皮氏时年79岁,鹤发神清;乔氏45岁,风华正茂。这场辩论吸引了众多学者,其中包括1965年生物学诺贝尔奖得主弗朗索瓦·雅各布和雅克·莫诺。辩论的主题是认知的心理起源及其发育。
皮亚杰(1896—1980)研究的主要课题是儿童思维的发育过程,一生共发表著作五十多篇。他认为儿童在不断创造自己对现实世界形成的认识模式,揭示出认知发育过程分为四个阶段:感觉运动阶段、前运演阶段、具体运演阶段和形式运演阶段。
皮亚杰说,我从50年中的研究经验获知,不存在先天的或先验的认知结构;只有智力功能才是遗传的,但是这遗传的智力功能只有把施于客体的一系列运演组织起来才能形成认识结构。因此,立足于实证的认知起源理论应当反驳先天论,而坚持特点为不断创新认识结构的构成主义。
皮氏认为,认知过程包含着一系列连续的构筑阶段。起初,在语言尚未发生的感觉运动阶段上,我们观察到各种认知运演活动:次序关系、模式嵌合、相交、衔接,等等;这些运演活动导致儿童的丰富的发现,譬如常在客体、空间与因果的编排,等等。到二至七岁的时候,发生对于客体的概念化过程,并发现现象协变的相互关系,但是此刻尚未发生可逆和守恒运演。在七至十岁的时候,儿童进入具体运演阶段,出现逻辑结构,但仍然离不开对于客体的直接操作。到十一至十二岁左右,假设演绎逻辑形成,并伴随着组合—分解、部分—整体、四元组合等运演活动。这些观察说明,知识先成论缺乏可信的真理性,这是因为连续不断的逻辑—数学结构的源点不可能确定于客体里,也不可能确定于主体里。因此,可以接受的只有构成论,但是构成论的繁重任务是必须解释新知识在构成过程中如何成为逻辑的必然产物。答案是:新知识产生的必然性来自知识结构的自身调节及循序的平衡。认知的平衡随着整体的分化而确保自身的扩大与丰富,而整体的内在变化确保分化的多样性。总之,认知的平衡过程是通往更高级结构的过程。
皮亚杰归纳自己的发言:我完全欣赏乔姆斯基学说中的转换观点,而又不能接受他的“先天固定核”的假设。此中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在于这个仅仅属于人类的突变在生物学里是不可解释的。这是因为我们不明白为什么偶然的突变使得人类能够学习一种结构如此严密的语言。第二个原因在于,如果这个“固定核”不是先天的,我们则可以把它视为感觉运动运演的必然结果。我的上述观点足以说明,“先天论”假设对于乔姆斯基那卓越的理论并没有什么价值。
乔姆斯基在答辩中说,我通过对人类言语的研究,确实认为:一种遗传的、作为人类精神成分的言语能力精确地规定“人类的语法”。我想简单地说明做出上述结论的思考方法。且看几个实例。
句段的判断
(1)The man is here-Is the man here?(这个人在这儿—这个人在这儿吗?)
The man will leave-Will the man leave?(这个人将离开—这个人将离开吗?)
分析这两对句子,有两种假设。假设1:从头至尾(自左至右)逐词观察陈述句,直到遇见的is或will第一次出现,把is或will置于句首(左端),即构成相应的疑问句。假设2:照假设1的方法进行,但是要选择跟在陈述句第一个名词句段后面的is或will的第一次出现。我们称假设1为“无结构的规则”,假设2为“结构规则”。假设1仅需把陈述句视为单词的简单排列;而假设2除此之外,还要求分析譬如“名词句段”这样的抽象概念。如下例:
(2)The man who is here is tall-Is the man who is here tall?
(呆在这儿的这个人个子高—呆在这儿的这个人个子高吗?)
The man who is tall will leave-will the man who is tall leave?
(这个高个子的人将离开—这个高个子的人将离开吗?)
这些句子已经由假设2所预见,而驳斥了假设1,因为假设1预见的是下列问句:
(3)*Is the man who here is tall?
*Is the man who tall will leave?
那么儿童是怎样选择假设2的?他肯定无须经过假设1,随后面对例(2)那样的素材,又被迫把假设1否定。孩子们在学习语言的时候不会犯例(3)那样的错误。这些观察说明:以遗传机制而确定的语法规则是人类先天语言能力的一个特征。
嵌入主题词的条件
(4)Each of the men likes the others.(每个人都爱护他人。)
(5)The men like each other.(人们都互相爱护。)
概括地说,“each of the men ... the others”和“the men... each other”这对短句可以相互替换,而其意义没有明显的改变。但是在某些上下文中则不然,譬如:
(6)(I)Each of the men expects(John to like the others).
(每个人都指望约翰爱护他人。)
(II)Each of the men was surprised at(John's hatred of the others).
(每个人都为约翰仇恨他人而惊讶。)
(III)Each of the men liked(John's stories about the others).
(每个人都喜欢约翰讲述的他人的故事。)
用“the men... each other”替换“each of the men... the others”的结果是如下错误的句子:
(7)(I)*the men expect(John to like each other).
(II)*the men were surprised at(John's hatred of each other).
(III)*the men liked(John's stories about each other).
我们很清楚地看到,例(7)中的各句不是正确的句子,说英语的人们为什么能做出这样的判断?其原因涉及“嵌入主题词的条件”。嵌入主题词的条件可以用下列公式描写:
(8)…X…(…Y…)
嵌入主题词的条件规定:嵌入结构中不能包含不同于Y的主题词,因此(7)(I-III)中出现错误。我们很难把这些规则讲给儿童,唯一的结论是:这规则是人类语言能力的一个基本特性。
对于言语的研究促使我们承认人类具有一种潜在的言语能力,譬如:句段的判断、嵌入主题词的条件、相关语首重唤、内心主题词、歧义辨别等等,我们称之为“形式共相”。再如:歧义辨别。
(9)(I)John wrote a book.(约翰写了一本书。)
(II)This book weighs five pounds.(这本书重5磅。)
在句(9-I)中,book这个词的参照对象是抽象的。我们在说(9-I)这个句子的时候,思想里没有任何具体对象。而在句(9-II)中,book这个词的参照对象却是具体的。这种歧义现象是一种普遍性的语义原理,辨别这些语义原理也属于人类的基本语言能力。研究人类的认知能力及其起源,则应当关注这些共性,从而阐明人类的“学习理论”,对语言学家而言,则应当准确的阐明人类学习语言的理论。
虽然乔、皮的理论早已被学术界熟知,但是它在学术界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这是自1866年以来首次关于语言起源问题的研讨大会,而且在这场辩论的第二年,即1976年,美国纽约州科学院即以几乎同样的主题《语言与语音的起源和演变》主持召开了一次规模更大的讨论会。与会者中有语言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动物学家、考古学家、地理学家,《纽约时报》还作了详细的报道。
近几十年以来,对大脑与语言的关系又有了进一步的认识,尤其是对失语症的研究表明,左脑不同的区域受损后,表现出来的失语症状各不相同。大脑和语言的关系既然如此密切,这种关系究竟是先天就有的,还是后天环境造成的?这些问题仍然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有待于生物学的进一步印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