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读到一篇《听伽达默尔演讲》(中华读书报2002、4、27)的文章。文章记述的是1988年伽达默尔出席关于“容格尔兄弟”(德国作家)思想学术讨论会的情况。作者注意到:会前98岁的伽达默尔在他孙女陪同下来到会场就坐,会后自己排队领取自助餐,他既“没有引起在场者的特别关注”,也“没有任何名人的架子,而且还是一个世界名人!”作者对这些细节的留意,显然是有所比照、有所感触的。因为在我们这里,即便学术会,名人,特别是“国家级”名人,会前,总要有专人热情接待,前呼后应者,是学校乃至当地政要;会后,更要依序被请进包间雅座,酒肉一番、客套一通,以表彼此敬慕感激之情。
这其实并无不妥。礼文化既是国粹,学界自然更应承传;而名人们如何进场,如何用膳,原不关学术,我等平庸之辈也大可不必关注。学术会议的重心在学术,为的是梳理老学问、刺激新学问,完善旧理论、提出新理论,如此等等。名人之为名人,大师之为大师,其价值亦应体现于此。名人一发言,大师一开讲,“胜读十年书”那是夸张,但起码也得让人开窍三日回味数月吧!且看老伽达默尔大师风采:他按事前准备好的提纲开始演讲,题目是“我与容格尔的交往”,却一字未提他与容格尔生前关系和交往的琐事,而直奔讲演的主题:容格尔今天的意义。这“是4天讨论会期间无一发言者所涉及的。伽达默尔言他人之未言,论他人之未论,足见他思维之敏捷,洞察之犀利”;而且他“发言清晰宏亮,用词鲜明准确,不玩弄任何辞藻,却表达得一清二楚”。因此,事过多年,作者的印象依然鲜明深刻。
细细品味一下就会发现,作者这“极深印象”的原因,还在于大师态度本身——这世界级的、近百岁高龄的大师,竟如此认真准备讲稿,且讲演半小时而不跑题!据知情人说,这是伽达默尔一贯作风,他每次讲演都主题明确,从不信口开河,东拉西扯。这真乃真大师之风范!而作者之所以对此惊讶、感佩,我之所以共鸣这种惊讶、感佩,是因为此种学术会上认真准备,发言不跑题的大师,国内已不多见了;我们经常遇到的恰恰是与之相反的情况。尽管当代学界公认的大师并不多,但被冠以“大师”头衔或作“大师”秀的“名人”却并不少。而一旦有了这种名分,就有了话语霸权,似乎也就有了跑题权。如果说“论资排坐”属老国粹的话,这发言时“论资跑题”却属新国粹传统了。
学术会上的发言权可不是件小事。尽管未必愿听别人发言,每人却都希望别人听自己发言。于是,便事前有主题要求、有限时规定,以示学术民主。惟特邀的“大师”、“名人”例外,既不限题,也不限时。在热烈掌声中,某些“大师”必先谦让一番,说些“没准备、随便说说”,“抛砖引玉”之类的话,然后开始谈点个人感想,说点个人体会。如此这一“点”、那一“点”,一点又一点地感想着体会着,便信马由缰直奔题外而去,不知哪儿跟哪儿了。此刻,听众才知道,“大师”那“没准备”云云乃是实话,所抛出的“砖头”也是真货。于是,一待发言结束,便用热烈掌声送他下台。有了前车出轨之鉴,后面的“名人”开口便说:“为节约大家时间,我只讲三句话”。听众闻之一振,涣散的情绪顿时收拢起来。谁知,这“名人”不让“大师”,他的“话”不断句,一马平川宣泄而出,十分钟才见仨逗号!于是,这“名人”也被听众在心中打上了引号。其实,这打个引号事小,问题是他们扯着扯着就扯到牢骚话头上去,而“大师”、“名人”一旦牢骚起来,就更容易激动,就愈发收不住。因此,如果“大师”、“名人”上了一把年纪,这主持人的心可悬着呢!
据知情者说,邀请某些惯于跑题的“大师”、“名人”,主持者有时也出于无奈:没他们捧场,会议不够档次。而他们频频出场,则“大师”更“大师”,“名人”愈“名人”,这是个怪圈。要冲破这怪圈并不容易。因中国国情,有些“大师”、“名人”原是靠年头熬出来的,他们肚子里的陈芝麻烂谷子,早已发酵成学术泡沫了,一开口不跑题才怪呢!但也有些著名学者是因赶场过多,事先欠准备才跑题的。问题是,他们往往都听不懂台下掌声所传递的信号,还以为是成功地潇洒讲一回呢!因此,咱们的“大师”、“名人”们,还是认真比照一下98岁的伽达默尔“三省吾身”吧,即便咱没有人家那如炬目光、深邃思想,但今后出席学术会议认真准备准备、尽量发言不跑题甚或拒绝发言总该能做到吧!
愿我们的“大师”或著名学者能接受这个提醒。若都能做到这一点,学术会议的听众幸甚,中国的学术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