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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格兰姑奶奶白霞

2002-08-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白霞,原名Patricia Wilson,白霞是其汉名,汉字难写,她用拼音Bai Xia。她是英国人,更愿意自称苏格兰人。由她的英格兰朋友戴乃迭及其汉夫杨宪益介绍进入中国的外文局《外国文学》机构,并进入了不大不小的文艺圈子,包罗着黄宗英、赵丹、黄宗江、阮若珊、英若诚、于是之、白桦、邹霆……等等演员、作家,或杂家。白霞此人此洋妞,有一种特殊的亲和力,或曰人缘,如古汉谚云:“爱屋及乌”(《尚书大传·大战》)。她能爱及朋友的朋友,朋友的爱好,朋友的乡土,朋友的国家,朋友的世界。她之所以能爱人并被爱,首在于她人快嘴快,最“直言无讳”,俗云“没遮拦”。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白霞的平民或贫民意识自有其文化素养。她每年都要费尽心力组织一次彭斯晚会,邀请中洋友人朗诵彭诗。一次她安排我和在华资深的英国友人,北京外语学院教授大卫·柯鲁克David Crook对念了一首彭诗,并介绍说当年在西班牙反法西斯战壕中大卫曾颂此诗:

不管怎么说,咱们人穷腰杆直!

不管怎么说,白霞是和我们同在一战壕的。白霞是见过、经历过人穷的,腰杆乃直。她在苏格兰爱丁堡大学毕业后到贫穷落后的东非工作了八年,才又到了方从“文革”苦难中苏醒的中国。她时常路见不平还要抱打。一次她和乌韦送给我一盒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的巧克力,那时正兴包装。我当面打开,只见一大半塞的是纸屑和塑料架子。乌韦叹道:“这是Supercapitalism(超资本主义)!”白霞却说:“我要找领导!”她也真的常找领导,多也是无领无导了。乌韦和白霞的基本思想是一致的。乌韦是在西德因参加学生运动可能被捕入狱,乃逃到社会主义中国,又逢“文革”,也就磨掉了逃亡者那股锐气。当然,从性格上两人就有别。一日,白霞和一位出租汽车司机吵了起来,乌韦劝阻无效。司机给白霞来了一句:“拜拜吧,姑奶奶!您管得忒宽了!”白霞瞠目,问我说的是什么。我答:“姑奶奶是嫁出去的姑娘,回家尊称姑奶奶,是家里最有权威的发言人!”白霞倒得意了,说:“我应该告诉他,我就是苏格兰姑奶奶白霞!”

又一日,白霞和乌韦同车送我回家,见我住的是昔日大宅院今为大杂院,深感兴趣,乃开门见山:“你怎么不请我们进家?”我则关门见水:“我家连私人厕所都没有。”乌韦说:“下回我们在家(他们住友谊宾馆)上完了厕所再来。”既如此说,我索性就开门设宴,所请众宾朋是荷兰纪录片电影大师伊文思,携法兰西夫人录音师罗丽丹,白霞与乌韦,一英一德,我又请了好邻居凤子携夫婿华籍美人沙博理,凑了个六国宴。宾主吃喝谈笑甚畅,白霞还来了回紧急入厕。

还有一次国际聚会,我偶有一文记下了:“时为一九七九年十一月二日,我这人素来记不清岁月时辰,此日却可追查。前一日是英国朋友白霞生日,嚷着要在凌子风家过,正巧遇上文代会周扬作大报告,大家都去了,顺延一日。席间我偶想起次日便是我生日,说出口来,乃再加一除二,一并凑趣。永玉为白霞作画,顺手给我抹了一张。他说你属鸡,爱笑,来张笑鸡。画罢他说鸡一笑像鸭,非鸡非鸭,奇品也。在画上签名的却有洋人荷兰伊文思,西德乌韦,苏格兰白霞,国人则有赵丹,凌子风,还有好几位新秀,斯亦难再难再!”是年我年近六十花甲,白霞也才年方三十而立,她是个能交忘年交的人。

赵丹临终前后,白霞均在场。阿丹此一代名优,弥留时间特长,似在尽情地歌唱他最后的“天鹅之歌”。凡有亲人密友来,他的临别赠言都各有针对:如文坛元老“四条汉子”之一的阳翰笙来,阿丹已难言语,在纸上划了几个字:“为大家,多活……”对平素能一起胡说八道且打闹的朋友,伸出大拇哥,并嘣出个“好哥们儿!”见白霞,竟出人意料地蹦出了一句,准也没听他说过的英语:“You know too much!”(你知道的太多了)。其实我解阿丹意在还不是知之过多,而是说之过多了。

白霞为阿丹抱屈文,被白族权威指着鼻子斥为“Girl,丫头!”这也有其道理,白霞终究还不是“姑奶奶”级的权威发言人,还只是个待嫁的小姑子,“小姑居处本无郎”也。一晚,白霞送我出友谊宾馆,严肃地对我说:“乌韦再不肯跟我结婚,我就要抱孩子了!”我问她乌韦为什么不娶她。“他说You speak too much!”(你说得太多了!)我对白霞说:“你是说的太多了。”我又“但是”,“说的大多正是你太可爱之处!”

白霞和乌韦终于成婚。始礼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礼堂,中外友人尤其是文艺界朋友云集。乌韦着长袍马褂,白霞着锦缎红妆,行古国大礼如仪,叩谢了众宾朋。不久白霞心满意足地生了个男孩劳瑞。

说实话,由于我的知情,对这桩婚姻有些不安的预感,果然他们不久就好结好散,还在个酒吧熄烛祝福。他们的分离无关品质,还是多说少说的性格分歧吧。也有第三者之说,其实出现在离婚后。后来乌韦和一中国女星结婚,我曾语乌韦:往者已矣,这回你要是对不起中国姑娘,I'll shoot you!(我毙了你!)这德国人连声“唯唯”(Oui Oui)以法语称是,并以英语发誓:“I'll shoot myself!”(我毙了我自己!)若干年过去了,生儿育女地,看来乌韦决无自毙之意,健而又健地健在,幸而又幸地幸福。这一切按下不表,属于另一传了。

白霞呢?朋友们也很想为她另找一伴。她的中国情结甚重,很想留在中国,我们也很想为她找个“国货”(另一洋女婿华籍美人沙博理习用语),惜乎门当户对的没有出缺的。白霞对老对小是个母性母爱极强的人,没结婚时就想抱孩子么。婴儿劳瑞哭时,白霞放不下手,抱着一块哭。白母年迈多病,在苏格兰无人照顾,白霞只好最终决定携子返国工作以便服侍老少。这一去,应说这一归,一十七载了。白母已寿终,劳瑞也渐长成人。白霞还让其子暑假回诞生地和父亲的家庭小聚。双方女性在爱情家庭的排他性上都有着既西方更东方的容他性。

白霞在为人女与为人母上总算完成了职责,至于为人妻呢?朋友们隔着岁月,隔着海洋,少不得有所国际的人际的关怀!忽地佳讯传来,白霞结婚了!和什么样的人呢?无信息。忽见载于2001年8月8日的天津《今晚报》,中国名作家蒋子龙在一文题为《教堂里的盛大婚礼》,记白霞婚事既详且趣,请允许我摘录以飨白霞知交或不知之交。

白霞说自己本来是有准备不想爱上任何人的,等儿子长大后还要再回到中国去。再说离婚十七年来她没有让任何一个男人碰过自己,心里对再次走进婚姻没有把握。

在她周边出现了这样一个男人:詹姆斯·莫里斯(James A.Mirrlees),现年六十四岁,也是苏格兰人,原在牛津任教,共同生活了三十三年的妻子突然病逝,情何以堪,为了转换生活环境,于一九九五年离开牛津,来剑桥大学任教。同年,白霞也来到剑桥。次年,莫里斯因对信息经济学的贡献而获诺贝尔奖,并被英国女王封为爵士。剑桥同事管理学院研究员白霞“交友三千”并未重视这些头衔,甚至问人家:“你真的值诺贝尔奖吗?”莫里斯汗下,领教了这位女老乡的厉害。她完全坦率,完全自然。转年,男老乡求婚。女问:“你为什么要选择我?”男答:“你是很特殊的,带给我一种很鲜活的感觉,或者叫快乐。我认识到你的价值,不想错过你。”2001年5月19日,白霞成了爵士夫人,她一如既往地说自己想说的话,做自己想做的事,毫不拿捏,也不做幸福状。蒋子龙曰:“男女之爱更多的时候只是一种心境状态,此时看他们身心融净,圆满和谐,经历过绚烂,也能归于平淡。也许这平淡中的绚烂,才是生命的亮点。朋友们都愿用全部真诚祝福他们。”

白霞决不是一个偶逢佳运的“灰姑娘”,更不是盎格鲁-撒克逊一城堡的公主,而是一个赤足奔驰在苏格兰高原的自然之女。依彭斯诗示,她奔到东非,又奔向更东方的中国,她求知求情乃得求缘。她对中国的通晓诚如赵丹所说:“You Know too much!”(你知道的太多了)然也未尽谙人家的“国情”。某日她和我们一些中国友人在街头相拥告别。她忽指责我:“你没和宗英告别!”我告诉她我们中国姑奶奶没这个习惯。又对她说:“When in Rome do as Romans do。入境从俗,你别——Don't kiss me on the street。(别在街头吻我!)”白霞大笑而去。当然她还是相当地了解我国的国情,又岂止国情,她了解更深的国际之情,人际之情。我们等待着苏格兰姑奶奶偕夫携子来归,这次我们将依西俗Kiss the bride亲吻新娘也。

彭斯诗云:“再亲一个吻,然后告别!”

(摘自《万象》2002年1月号,黄宗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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