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著名学者钱钟书先生逝世,我写过一篇短文《学者与文人》,刊于杂志上,后编入拙著《续封神》。文章一共才二段,第二段事实上也就是结论,谓:“如今,钱钟书先生也已作古。回想十八年前,他曾因误解,不经意间将杨廷福教授目为文人,可见在他的心目中,是严守学者与文人的界限的……反观时下,不求甚解、轻薄为文的文人,又何其多也;更让人忧心的是,某些学者小有成就,便彻底文人化,浮光掠影,追名逐利。由此看来,关键还是两个字:学风!”近读《中华读书报》所载《学人乎?文人乎?》,将我的这篇短文概述一遍,然后断言“我很怀疑这则随笔所言钱先生自称是‘学者’的真实性。”“很难设想钱先生会对杨廷福先生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文人,我是学者。’”这里,我不能不郑重其事地说,作为严肃的有著作行世的历史学家,无论是杨廷福教授还是我本人,决不会向壁虚构,编造故事,给钱钟书先生“佛头著粪”,或在“昆仑山”顶洒花露水。老实说,我很敬重钱老,但对于有些人把他抛向云端,戴上“文化昆仑”的高冠,热炒什么“钱学”,心甚厌之,不会也无需拿钱老做文章。我的前述短文,不过是悼念钱老的一点感想罢了。令我纳闷的是,《学人乎?文人乎?》的作者,引张三、李四的话,说东道西,要人们相信,钱钟书先生心目中没有学者、文人的界限,甚至文人高于学人。且不说,举世公认钱钟书先生是位大学者,有谁说他是大文人?只要是学者,提到文人,很难不想起顾炎武对明朝文人,尤其是浮薄浅鄙的江南文人的抨击。除了上文作者引述的人们比较熟知的那二条外,又如《与人书二十三》:“能文不为文人,能讲不为讲师,吾见近日之为文人、为讲师者,其意皆欲以文名,以讲名者也。”(《亭林文集》卷4)《吴同初行状》:“自余所及见,里中二三十年来号为文人者,无不以浮名苟得为务”。(同上,卷5)《山阳王君墓志铭》:“往余在吴中,常郁郁无所交”。(同上)《窃书》:“若有明一代之人,其所著书无非窃盗而已。”(《日知录集释》卷18)如此等等。杨廷福教授著有《明末三大思想家》一书,熟读顾炎武的著作,虽然他与钱钟书先生的聊天,是随意式的,但他一听到“你是文人”,怎能不想起顾炎武对明末江南文人的种种抨击,何况他也是江南人。
是的,今天我们已无法起钱钟书先生九泉之下而请教矣。但我坚信,他决不会将学者与文人划上等号,甚至视文人高于学者。事实上,他对那种名声满天下,却学风粗疏,不愿在资料上花苦功夫,越来越文人化的学者,是不以为然的。且举一例。上述文章作者一开头即抬出某人,引他的话作旗帜。正是此人,最近在《文学报》上(总1290期)用告别革命的方式告别钱钟书,居然说:钱钟书到底解决了什么问题,有长久的价值?好像杯子古今中外各种文字里怎么讲,有很多,钱钟书那知道,可是到电脑出来,就记得更全,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却只得了许多零碎的成果,没有擦出灿烂的明珠来。——我不相信此人认真拜读过《谈艺录》,特别是巨著《管锥编》,否则怎么能说出这样浅薄的话?电脑能制造出《管锥编》吗?《美学历程》资料讹舛甚多,被某杂文家讥为“几乎每页都有错误”,他如此神化电脑,何不用电脑纠正那些谬误?然而是根本办不到的。对此人的奇谈怪论,伍立杨先生拍案而起,著文《学问死于足下》(《库尔勒晚报》8月3日),予以痛斥:“他说电脑就能做这样的工作,其口吻等诸街头小儿。”语虽不够温柔敦厚,但堪称点出实质。其实,早在上世纪初,钱钟书先生在致某美学史专家的信中,就批评此人“无米而炊,无哀而嚎,真才子也!”看了他在《文学报》上的宏论,就越显钱老的知人之明。
谁愿当文人,谁愿当学者,人各有志,悉听尊便。但是,都不应“无米而炊,无哀而嚎”,这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