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二十多年来,伴随我国人文社会科学的日趋繁荣,学术史研究一如众多相邻学科,愈益引起学者关注,喜呈方兴未艾之势。其间,不惟若干有分量的断代专题论著陆续问世,而且贯通数千年的成卷帙作品,亦纷纷酝酿。行将刊布的《中国传统学术与社会丛书》,便是这样一套通古为史的崭新力作。这套丛书的作者,都是近二十年间崛起的优秀中青年学者,学风严谨,成就斐然,业已成为各自学科的学术中坚。他们充分发挥一己的学术专长,彼此交融,相得益彰,形成强劲的群体优势,从而赋予丛书以厚重的学术分量。丛书上起先秦,下迄明清,从学术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角度,对中国古代学术与社会的相互关系及其演进历程,进行了系统的成功梳理。深信丛书的出版,对于学术史与社会史研究的深化,当会产生积极的推动作用。
结撰《中国传统学术与社会丛书》的各位教授,以他们的学术实践表明,从学术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角度,把中国古代学术与古代社会发展的独特路径揭示出来,恐怕是一个有意义的努力方向。
研究学术史而与社会史相结合,这是治中国学术史的前辈诸大师为我们树立的一个好传统。钱宾四先生是中国学术史学科的杰出奠基人之一,在这个问题上,钱先生为我们做出了卓越的示范。在他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提出和讨论的诸多问题中,“乾嘉经学所由一趋于训诂考索”,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关于这个问题,钱先生之所论,在如下几个方面,尤称创获。
第一,清代学术与宋明学术是一个后先相承的整体。循此以进,宾四先生将论学的重点摆在揭示学术发展的内在逻辑上,先生说:“治近代学术者当何自始?曰必始于宋。何以当始于宋?曰近世揭橥汉学之名,以与宋学敌,不知宋学,则无以平汉宋之是非。且言汉学渊源者,必溯诸晚明诸遗老。然其时如夏峰、梨洲、二曲、船山、桴亭、亭林、蒿庵、习斋,一世魁儒耆硕,靡不寝馈于宋学。继此而降,如恕谷、望溪、穆堂、谢山,乃至慎修诸人,皆于宋学有甚深契诣。而于时已及乾隆,汉学之名始稍稍起。而汉学诸家之高下浅深,亦往往视其所得于宋学之高下浅深以为判。道咸以下,则汉宋兼采之说渐盛,抑且多尊宋贬汉,对乾嘉为平反者。故不识宋学,即无以识近代也。”(同上书上册,第一章《引论》。)钱先生之所论,高屋建瓴,准确地揭示了从宋学到清学间必然的内在联系,说明了论究学术史,必须实事求是地梳理学术源流的道理。
第二,清代的考证学,渊源乃在明中叶以降诸儒。在讨论清代考证学渊源时,钱宾四先生不赞成简单地用王朝更迭来断限。一方面,钱先生既肯定清初诸儒若顾亭林、阎百诗等对乾嘉学术的深刻影响。另一方面,宾四先生又否定了以顾亭林为汉学开山的主张。他说:“亭林论学本悬二的,一曰明道,一曰救世。其为《日知录》,又分三部,曰经术、治道、博闻。后儒乃打归一路,专守其经学即理学之议,以经术为明道,余力所汇,则及博闻。至于研治道,讲救世,则时异世易,继响无人,而终于消沉焉。若论亭林本意,则显然以讲治道救世为主。故后之学亭林者,忘其行己之教,而师其博文之训,已为得半而失半。又于其所以为博文者,弃其研治道、论救世,而专趋于讲经术、务博闻,则半之中又失其半焉。且所失者胥其所重,所取胥其所轻。取舍之间,亦有运会,非尽人力。而近人率推亭林为汉学开山,其语要非亭林所乐闻也。”
惟其如此,所以钱宾四先生认为:“清儒言考证推本顾、阎者,乃以本朝自为限断,亦不谓其事由两人特造,更无来历也。”至于这个“来历”,钱先生则以《四库总目》和乾嘉通儒焦循之所论为据,直溯明中叶以降诸儒杨慎、焦?、陈第、方以智等。他说:“清廷馆阁词臣序清儒考证之学,亦谓沿明中叶杨慎诸人而来,不自谓由清世开辟也。”又说:“里堂在野,亲值汉学极盛,推溯来历,亦谓起明季,与四库馆臣之言相应。”钱先生的结论是:“此自清儒正论,谓考证由顾、阎开山,其说起晚近,按实固无据也。”(同上书上册,第四章《顾亭林》。)
第三,把握学术消息,不可脱离社会历史实际和环境变迁。钱宾四先生就此指出:“自乾嘉上溯康雍,以及明末诸遗老。自诸遗老上溯东林,以及于阳明。更自阳明上溯朱陆,以及北宋之诸儒。求其学术之迁变,而考合之于世事,则承先启后,如绳秩然,自有条贯。”(同上书《引论》。)将学术变迁与社会历史的演进作为一个整体来进行考察,从而发现其间秩然有序的条贯,或者说规律,这便是钱宾四先生所揭示的一个基本为学方法论。
就乾嘉考据学的形成而言,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钱宾四先生从学术史与社会史相结合的角度,具体做了三个方面的剖析。
首先,是对经学考古之风与八股时文关系的论究。在这个问题上,钱先生以宋学中人姚鼐、李兆洛之所论为据,指出:“是皆以清代汉学为激起于八股也。”继之又引王昶为惠栋所撰墓志铭而阐发云:“此亦以乾嘉经学发车刃,针对当时之时文应举言也。”最后则据江藩《汉学师承记》所述而得出结论:“谓乾嘉经学考古之风为有激于举业,固清儒之公言矣。”(同上书上册,第四章《顾亭林》。)
其次,是对理学不振缘由的探讨。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钱宾四先生辟出专章,通过李绂学术的论究,以觇一时理学盛衰之根源。对于李绂学术之历史地位,钱先生评价甚高,认为:“以有清一代陆王学者第一重镇推之,当无愧矣。”在回顾李绂一生浮沉宦海,几度濒于不测的遭遇之后,钱先生指出:“穆堂之在圣朝,得保首领已万幸,尚何高言践履功业!谢山深悲之,曰:‘公平生以行道济时为急,用世之心最殷,故三黜而其志未尝少衰,浩然之气亦未尝少减。然而霜雪侵寻,日以剥落,菁华亦渐耗。’又曰:‘公有万夫之禀,及中年百炼,芒彩愈出。岂知血肉之躯,终非金石,竟以是蕉萃殆尽。’嗟乎!是可谓深识穆堂之志气遭遇者矣。(原注:汤潜庵、全谢山遭遇皆至酷。)如是而言义理、经济,几何其不折入于训诂考据之业者!”正是以李穆堂学行的梳理为典型事例,钱宾四先生遂得出一明确之认识,“清学自义理折入于考据”,实为历史之必然。(同上书上册,第七章《李穆堂》。)
再次,是论证清廷的政治高压对学术发展的严重桎梏。《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之首章,钱宾四先生即提出“学术流变,与时消息”的主张。对于明清更迭之后,清廷政治高压予学术的恶劣影响,钱先生尤为关注。
由嘉道而反观前此近二百年之清代前期历史,钱宾四先生将学术史与社会史相结合,遂得出“乾嘉经学之所由一趋于训诂考索”的答案。钱先生说:“清儒自有明遗老外,即少谈政治。何者?朝廷以雷霆万钧之力,严压横摧于上,出口差分寸,即得奇祸。习于积威,遂莫敢谈。不徒莫之谈,盖亦莫之思。精神意气,一注于古经籍。本非得已,而习焉忘之,即亦不悟其所以然。此乾嘉经学之所由一趋于训诂考索也。”(同上书下册,第十一章《龚定庵》。)
先师杨向奎拱辰先生,早年问学于钱宾四先生,毕生致力于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享九十高年而将宾四先生之学术发扬光大。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拱辰先生撰文论清代初叶学术有云:“结合清初社会实际而谈学术思想,这是最正确的方法之一。我们不能脱离实际社会而谈社会思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先秦诸子、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都与当时之社会相关。”(《清初学术思辨录序》)2000年7月23日,先师走完一生之奋斗历程。辞世前未久,拱辰师向学兄李尚英教授回顾数十年之为学追求,再度指出:“我自走上学术研究之路,就把重点放在了中国古代思想史和经学上。但我深知,要研究好古代思想史和经学,就必须重视中国古代社会历史的研究。因为有哪样的社会经济,就会有哪样的思想意识,而古代思想和经学,正是古代社会上层建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古代社会的经济基础相适应。所以,我的研究就是从中国古代社会历史开始的。”(《杨向奎学述·关于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的研究》)。
本钱、杨二位大师之教,谨以上述一孔之见奉政于《中国传统学术与社会丛书》的诸位著者和编辑,并请读者诸高贤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