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我们上大学三年级,学期末全班同学到宁沪一带实习。途经镇江,玩了一天。下午在火车站候车时,和同学常君去逛附近的书店,我一无所获,他则意外地发现一本林语堂写的《苏东坡传》,这是书店里仅剩的一本,有残缺,印装也很粗糙。但他还是如获至宝,买回后在扉页上签名、盖章、说明购自何处,然后用牛皮纸包上书皮,还忍不住当众念了一段作者在前言里封给苏东坡的一堆头衔。他毕业后留在系里教书,为女儿起名“心远”(陶渊明句),他的一位同事的女儿则叫“相宜”,似乎在“亲苏”的距离上让他逊了一筹。我那时想,身边还竟有几个“苏迷”朋友。
现在看来,他们还算不上“苏迷”,至多不过“小巫”而已。真正的“苏迷”在富于想象力的作家当中。
例如韩少功说,苏东坡“是一位随时能向周围的人辐射出快乐的好朋友”,“我每次想起他的形象,便感到亲切并发出微笑”。例如余秋雨问:“中国几千年有几个像苏东坡那样可爱、高贵而有魅力的人呢?”最狂热的例子是女作家方方。她曾以“喜欢苏东坡”为题作文,末尾有这样一段话:“我喜欢苏东坡有些入迷,甚至听不得别人不喜欢苏东坡。如有听之,便一定是红下脸来,意欲一争高低。这种态度,使得我家先生一次不由得问:如果你同苏东坡活在同一时代,你是不是会嫁给他?只要苏东坡肯娶我的话,回答自然是肯定的。他不知道,能成为世上第一个阅读苏东坡诗文的人,能一天到晚听到苏东坡谈笑风生的人该是怎样的幸福!”按说喜欢谁,喜欢到什么程度,属个人好恶。但作家的文字有着推己及人的导向效果,一旦妄下断语,又失之准确和缜密,难免会铸成社会认识上的错见。
苏乐坡确是一个智慧和人格都出众的人物——诗文过人、屡遭算计而能豁然对之、富有情趣、拒绝流俗。他是今天不少读书人心中光环不退的完人的化身。但苏东坡毕竟生活在一千年以前的11世纪,我们可以评价他的作为(这种评价也绝不是跨时代的),却不可能和他有直观上的交流、从一举一动中感受到他的魅力。一个完全生活化和形象化的苏东坡是不存在的。20世纪30年代,陈寅恪在冯友兰著《中国哲学史》的审稿意见内提到,现代学者研究古代哲学,往往离不开现代人的立场,从而也就无法真正接近古人的思想,“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他视其为一种“附会之恶习”。评价前人的思想如此,评价前人的举止当更不例外。“苏迷”们的误区,便是站在今天的立场上,用想像力把苏东坡塑为一尊没有弱点的身边的偶像,而违背了一个简单的逻辑——想像和实际,从来就是两个概念,何况是隔着一千年的两个概念。苏东坡也是人,关起门来看,在他的身上不可能没有盲点,没有陋习,没有委琐或晦暗的一面。丘吉尔说,仆人的眼里没有伟人。这句话不仅适用于任何意义上的伟人,也适用于任何档次上的追星族。
中国历来不乏思维倾向走极端的文人,因而历史及历史上的人物,常常不是被放大,便是被缩小。孔子两千多年前倡导的中庸,今天仍可见其针对性。作家因职业所限,缺乏对历史的系统和深刻的认识,更容易落入偏颇的怪圈。在很多当代作家的笔下,苏氏被拔到了离谱的高度。如“中国的文化倘若将苏东坡连根须带枝蔓地挖取出来,我相信整个文化史都会因之而失重。”(方方)又如“一直到今天,九百年来,(苏东坡)像一块兀立不动的文学基石,支撑着中国文学史”。(李国文)这些显然带着爱屋及乌和先入为主的色彩的评价,实为由迷而偏的文人习性所致。按照这样的逻辑,一部中国文化史就只剩下“文学”两个字或一个“苏”字了。周敦颐说:“文以载道”。就文化史及其对社会的推动而言,思想意义上的贡献,要远重于文学意义上的贡献。十几年前发行过一套邮票,按界别取宋代四个历史人物,分别为赵匡胤(政治)、岳飞(军事)、毕升(科技)、苏轼(文化)。邮票的发行是一种社会行为,所以当时就曾引起商榷,有学者指出,能代表宋代文化史的首选人物应该是王安石、朱熹或司马光,还轮不到苏东坡。这是一种能量出个人魅力和社会价值之间的差距的意见。
现在,作家也经常关及历史,他们对历史人物的想象,有时是很有诗意的。但历史就是历史,来不得什么想象,鲁迅说,评价历史,“要没有道学气,以避免迂阔和拘泥;但也绝对不宜有才子气”。还原历史和解析历史都不是一项仅靠才气可以成就的工程。不然,基石既毁,再神奇的殿堂,又何以为固?
话题再扯远一点。中国古代,文人蒙冤的现象很普遍。如何面对逆境,以人物为准来划分,无非屈原、司马迁、苏东坡三类。倘言推崇和敬仰,从民族精神上着眼,我以为当数司马迁为第一人,当然,这是另一篇文章的话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