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和菲莉斯 |
弗朗茨·卡夫卡,这位欧洲文坛的“怪才”,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宗师和探险者。如何理解和认识这位“怪才”?通过阅读他的作品?他的书信、日记?或是评论家对他的评论和分析?要不就是阅读以上这一切?我想,有一个视角也许比较独特,而且也意味深长,那就是通过女性的视角去阅读卡夫卡。卡夫卡终生未娶,但这并不妨碍他同女性的交往。卡夫卡一生主要与三位女性有过较为亲密的交往,她们是菲莉斯、密伦娜和朵拉。
卡夫卡第一次遇到菲莉斯时,她24岁,是柏林一家公司的职员。菲莉斯与卡夫卡有过5年的恋爱史,两次订婚又两次解除婚约。她细心地保存了卡夫卡写给她的500多封信。她在同卡夫卡决裂后大约15个月,即1919年同柏林的一位银行家结了婚,后生有一儿一女。1936年,他们一家迁往美国,在他丈夫去世以后的岁月里,她一直坚持自食其力。她1960年去世。她在与卡夫卡关系破裂后不仅没有毁掉这些信,即像卡夫卡对她的信所作的那样,反而带着这些信辗转到了美国。看来她保存这些信件纯粹是出于私人感情,因为作为一个作家,卡夫卡在当时几乎默默无闻。她对卡夫卡感情的深度,从她绝不暗示她与他之间的关系,即便对她的孩子也严守秘密这一事实来看,可以略见一斑。多年来,菲莉斯下决心绝不放弃那属于她内心深处的个人的隐密的财富。她说,她将永久地保护这些财富。可是,以后由于马克斯·布罗德,以及她的亲朋好友的多方劝说,随着卡夫卡的声誉日盛,最后又由于她的健康状况愈来愈糟,需要长期和昂贵的治疗费,她终于被说服了,1955年她接受了出版商斯乔肯的5000美元,交出了这些原始信件,并允许他独家出版。这些信被认为是卡夫卡的惟一一部真正完成了的长篇小说。1913年卡夫卡将他的短篇小说《审判》题献“给菲莉斯·B小姐”,随后他向菲莉斯表白道:
我的生活基本上总是由写作的尝试构成,这绝大多数是失败的尝试。而一旦我不写作,我就立刻被击倒在地,像一堆垃圾……。现在对您的思念丰富了我的生活。在我醒着的时候我几乎没有一刻不曾想过您,在许多个这样的一刻钟内,我别的什么也干不了。而即便这件事也与我的写作有关。
但是,看来菲莉斯并不真正了解卡夫卡。她像卡夫卡的母亲一样确信,如果有一个关怀备至的妻子,提供一个平静的家,一份明智的饮食,那么,卡夫卡就不会过于发展他的浪漫气质,而会安心地从事他的商务工作,将写作当作一种业余爱好。菲莉斯需要的是一个丈夫,一个孩子们的父亲;而卡夫卡却首先是一个作家,或者说他只能是一个作家。他们之间的这种不理解导致了他们的悲剧。然而,正是因为这种不理解,卡夫卡才在书信中不断地表白自己。因此,通过他的致菲莉斯的信我们可以窥见卡夫卡的内心深处。总之,菲莉斯与卡夫卡交往时间最长,受伤害最深,但了解却最少。当然,这与其说是她对于作家的卡夫卡了解太少,不如说是对于卡夫卡这位独特的作家太缺乏了解。菲莉斯一直将卡夫卡看作是一个平常人,或者至少希望他是一个平常人,尽管他业余爱好写作;而卡夫卡则将菲莉斯看作是奇迹,或至少希望她是奇迹。在务实、冷静、严谨的菲莉斯看来,写作对于生活总是次要的,生活中最重要的是金钱;而对于卡夫卡来说,生活的目的和意义就在于写作,“我写作,所以我活着。”
密伦娜是一位年仅24岁的作家、翻译家,她的确能够理解作为作家的卡夫卡;也正因为如此,她才非常清楚,卡夫卡绝不适宜作丈夫,因此,在他们恋爱的关键时刻,她离开了卡夫卡,回到了并不爱她却为她所爱的丈夫的身边。她不能与一个没有生活能力的人生活在一起,尽管她钦佩他,甚至爱他。她对卡夫卡的生存状态几乎是一清二楚。她在一封致马克斯·布罗德的信中写道:
生活对于卡夫卡来说,与对其他的普通人完全不同。首先,像金钱、交易所、外汇市场,或是一台打字机这样的东西都是完全神秘的(事实上它们也是如此,只是对其他人并非如此)……。对于他来说,办公室,包括他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都是一个谜,一个奇迹,其情形就像火车头对于一个小孩一样。……整个世界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谜,并且一直如此,一个玄奥的秘密……。他的书是令人惊讶的。他自己则更令人惊讶。
1924年6月5日,在卡夫卡逝世后的第二天,密伦娜在《民族报》上发表了一篇简短的告别辞:
弗朗茨·卡夫卡博士,一位生活在布拉格的德语作家,前天在维也纳附近克罗斯特尼堡的基尔林疗养院去世。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因为他是一个孤独者,一个使人尴尬、令人害怕的世界中的隐士。多年来他一直患有肺病,他珍惜它,当他接受治疗时他仍抱有希望……。这赋予了他一种近乎神奇的精妙感情,以及对恐怖的完全不可调和的精神……。他创作了现代德语文学中最有意义的作品;那种严酷的真实,即便采用的象征手法看上去也像是自然主义的。它们反映出一个被判定要用令人眩目的清彻目光去看这个他认为无法忍受的世界,并走向死亡的人心中嘲讽的、预言性景观。
在这里,密伦娜所表现得更多的已不是她的私人感情,而是对于卡夫卡的一生,及其创作的客观、冷静的述评。
在这三位女性中,恐怕要属朵拉对卡夫卡感情最深。1923年,朵拉遇到卡夫卡时才19岁,她是一家犹太公益机构里的服务员。卡夫卡生命中的最后两年是同朵拉一起度过的。卡夫卡在遇到朵拉之后,这位过去一直想自杀,并将肺结核当作自卫防身的武器的人,现在完全变成了一个模范病人,他拼命地想活下去。当一位维也纳医学专家向卡夫卡保证,他的病情有些好转时,他高兴得哭了;当他忍受病痛时,他也清楚地意识到,他正在给朵拉带来更大的痛苦。他对朵拉说,“由于你对我这样好使得疼痛更为剧烈”。卡夫卡想与朵拉结婚,然后移居巴勒斯坦,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但这遭到了他父亲的坚决反对。最后也因为病情的恶化,卡夫卡只得放弃了自己临终前的心愿。卡夫卡去世后,朵拉心都碎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她一直陪伴着卡夫卡,拒绝离开卡夫卡的遗体。当卡夫卡的棺木往墓穴里徐徐下放时,朵拉拼命往坟墓里跳,人们得用力把她抱住才行。事后,卡夫卡的朋友克罗普施托克医生感叹道:“只有认识朵拉的人才明白什么是爱情!”朵拉反对阅读卡夫卡,尤其反对通过阅读卡夫卡的作品,来了解和认识卡夫卡。1930年她在一封致布罗德的信中写道:
只要我与卡夫卡生活在一起,我所看到的就是他和我。除了他自己外任何事情都是不相干的,并且有时是可笑的。他的作品是最无关紧要的。任何试图将他的作品当作他的一部分的做法在我看来都是可笑的。这个世界并不一定要了解卡夫卡。他不关别人的事,因为,的确,没有人能够理解他。我认为——我现在仍然这么想——毫无疑问,除非你自己认识他,否则你就不可能理解卡夫卡,甚至都不可能对他获得一个模糊的理解。所有试图理解他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除非他允许你看着他的眼睛,或是握着他的手。而这些,他当然已经做不到了。
也许朵拉与卡夫卡太亲近了,以至于她将卡夫卡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这又使她远离了作为作家的卡夫卡。
总之,菲莉斯将卡夫卡理解为一个有着独特的业余爱好的保险公司的高级职员;密伦娜将卡夫卡理解为一个不得已而上班工作的具有独特个性的作家;朵拉则将卡夫卡理解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生命的个体。哪一种理解正确呢?都正确,又都不正确。从菲莉斯的角度看,我们首先应当阅读卡夫卡的书信和日记,至于他的小说,可以像他父亲所说的那样,“先放在床头柜上”;从密伦娜的角度看,我们首先应当阅读他的作品,因为他首先是一位作家;从朵拉的角度看,我们则应该放弃一切文字的阅读,去面对卡夫卡,“看着他的眼睛,握着他的手”,与他交谈。但遗憾的是,这一点现在恐怕谁也做不到了。菲莉斯用头脑理性地理解卡夫卡,她离卡夫卡似乎最远;朵拉用心灵去接近、温暖卡夫卡,她离卡夫卡最近;密伦娜用头脑去理解作为作家的卡夫卡,又用心灵去接近作为独特的“个人”的卡夫卡,因此,她同卡夫卡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而正是这种距离使卡夫卡在她那里没有被变形、夸张或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