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带给我的感受,与今天读这本《激情时尚:70年代中国人的艺术与生活》的所得有很大不同。他们的作者,大概以相近的年龄从同样的年代经过,却以不同的眼光回望。贾彰柯带我们原样重活,他的直面让我们不敢直面,也许本书作者——在广州文化圈内小有名气的萧悟了的怀旧才是真正的“怀旧”,在此岸望彼岸,其间的很多东西都被滤掉,不管脚下的河水有多么混浊与险恶,总不会再浸泡一回了。
《激情时尚》所忆,是70年代的美术作品,所谈,是“我的70年代”,以一种如梦初醒的口吻,追忆一个恍如隔世的年代。作者说,“这本小书不是70年代历史的记录,也不是美术史,它只是对几代人创作于70年代的,与70年代的革命事物有关的美术作品的读后感,以及因此而勾起的部分回忆,‘时间’的概念止于1976年。”
此书当然勾起我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其中收录的许多画作,都曾以年画、月历牌、画报、日记本、铅笔盒、瓷碗,甚至枕巾和妆镜等各种媒介,出现在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中,从打哇哇落地,到人事初醒,陪我累月经年,加上城中无处不在的巨幅仿作,似乎要从一开始便决定我的趣味和思想。我头一回“发表”作品之地,想来便是小学校操场边的一块大告示板,在贴满了“粉碎四人帮”喜报和打油诗的红纸中,也有我的一幅画在白纸上的漫画——四人帮自然獐头鼠目,抖如筛糠,被我红小兵一干人等手持巨笔尖枪踏翻在地,其状惨绝人寰。此后天翻地覆,一夜之间潮流逆转,邓丽君取代海岛女民兵,于我,正如奥雷良诺上校被父亲领着,第一次见识了冰块的情状。那时,我可曾在心跳之余,也感到过某种迷惘呢?
经由此书,我们得以重新品味当年天堑变通途的豪迈,敢叫日月换新天的壮美,不爱红妆爱武装的英姿,重新打开这些被时间遗忘或有意封存的记忆,重读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江山多娇,瓜山麦浪,钢铁洪流,乃至横眉冷对,同仇敌忾——俨然一个充满着梦幻般激情的诗意年代。
作者说,尽管他也知道,“怕喊反动口号,行刑前先割去犯人的舌头,比如,行刑前先活割犯人的肾……都是有据可查地发生在70年代的!但是,在一个70年代的少年眼中,‘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这风雷和云水都成为田园牧笛。”
那个年代的残酷正在时尚化的过程中被逐渐消解。
出版此书的是国内以“怀旧”闻名的山东画报出版社,曾以《老照片》系列轰动一时,造就出版界至今不衰的“怀旧”风潮。然而,令人不安的是,今日以流行文化的审美眼光进行的“怀旧”之作大行其道,相形之下,对历史严肃的反思却日渐式微。
从“黑五类”成为注册商标,到高级餐厅里常见的窝头野菜,从艾敬伤感地追忆“旧军装”的歌曲,再到杨亚洲的喜剧电影《别说我不在乎》,流行文化中对文革怀旧题材的喜爱屡见不鲜。在《别说我不在乎》中,亩产10万斤,小孩可以在麦穗上打滚儿的回忆,已经是在用活泼可爱的卡通来表现了。这也许正是今天的孩子们对他们父辈岁月的印象吧。有朝一日,他们会把“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也归到孙猴子的名下吗?
不到30年的时间,却有恍如隔世之感,文革的东西也能像帝制时代的老北京和殖民地时期的老上海一样,进入“怀旧”的行列,这,也许一方面是因为时代变化得太快,吃穿用和人的观念都有迥异之变,一代人倒像过了几代人的生活。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对历史忘却得太快。
莫非这历史是太沉重的负担,虽无法抛弃,却可以举重若轻,将它化作一缕轻烟,封入漂亮的瓶中——且慢,不是投入大海,而是摆进商场的橱窗,宛如着装轻佻的女郎,若即若离地引你入内。但是,此时此刻,可曾还有人记得,那瓶中装着的,原本是魔鬼呢?
《激情时尚:70年代中国人的艺术与生活》,萧悟了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2年11月,3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