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万提斯给堂吉诃德的坐骑——一匹瘦马起了一个名字:Rocinante。这是由两个词组成的:ro cín(西班牙文意为“瘦马、劣马”)和ante(意为“从前、在……之前”)。据说,这个名字高雅、响亮,而且还富有意义,表明它过去是一匹劣马,现在成了世界上最好的马了。词意贴切且结构精巧,“塞”翁好不得意。
西班牙语国家的读者自然也十分的得意,因为他们对此无不心领神会,可以毫无困难地欣赏塞翁起名之高妙。
可惜,不识西班牙语的读者就没有此等幸运了:如果不加解释,他们只能聆听这“响亮”的西班牙文语音而不解其意,莫明所以。
翻译家们似乎拿不出什么高明的办法。若干个世纪以来,《堂吉诃德》各种文字的译本据说已逾一千,但是对这匹瘦马大号的?译,众译家还是一筹莫展,可见天下译事之难。据查中国社会科学院图书馆馆藏三种英文本,我们发现,三位英译者采取的都是“照搬加注释”的办法,反正西英两种文字都是拉丁字母构筑而成的。依样画瓢,不但原汁原味,还省得劳动译家的大驾。又查法译本,法译者与他们的英译同行如出一辙,也只有如法炮制这一招。再来看看咱们中国诸译家有什么高招。《堂吉诃德》的第一位译者林纾采用的是音译,他译为“鲁林安替”,接着他还译道,“‘鲁林’,常马也;‘安替’者,前日也。言前日是常马,至今日异也。”(《魔侠传》,林纾译,1922年,商务印书馆)这一段虽译得不甚确切,倒也还能自圆其说。根据“rocinante”的西班牙文发音,汉译可作“罗西南傣”,发音虽与原文较接近,只是这个“傣”字,用作名字,实在太中国地方化,只能用别的字来代替。林译“鲁林安替”,似与原文发音相去较远,但如根据当时的历史环境细加分析,倒会发现林公也决非胡来的。笔者估计,林氏是把堂吉诃德坐骑的名称拆成两个词来音译的:rocín译成“鲁林”,真不知这个“林”字从
哪儿搬来的,与原音不着边际。Ante译成“安替”,倒好像歪打正着,几乎与西班牙文发音一模一样了。林是福州人,常常用他的闽县方言来译音。An译成“安”,人们自然没有什么疑问;te译成“替”,福州人读若“逮”或“歹”(dǎi),倒很到位,与西班牙文“te”的发音几近一致。只是林氏不知道西班牙文字母之间可以连音,an te之前有一个辅音字母n,和an结合,便应读n an(“南”),而不能不管前面的辅音,光秃秃的自己读成an(“安”)。
林纾的局限不仅在于他不懂英文,还在于他太相信只懂英文而不懂西班牙文的合作者。浙江文艺出版社的舒建华先生曾在一篇谈《堂吉诃德》中译本的文章里提到《堂吉诃德》的译名,他说:“周作人在一篇散文中就提到一些怪七怪八的译名:‘块克苏替’……”据舒先生考证,“块克苏替”就是林氏的发明。
不错,林氏在翻译时的确用了一些闽县方言,但是过分苛求他,恐怕也有失公允。据查,今译“堂吉诃德”,他译成“当瑰克苏替”,而不是被舒建华冤枉指责的“块克苏替”,否则真是“怪七怪八”了。不过,林是一位不懂外文的译家,自有他的苦衷。“当瑰克苏替”是他的英文合作者根据英文而不是西班牙文的发音译出的。其实,Don Quixote按照英文的发音,译成“当瑰克苏替”并无大错。笔者反倒要说,这最后一个“替”,按照福州方言的发音来读,还很接近西班牙文原文发音呢!
上世纪初叶我国译界前辈,可能多为南方才俊。Canada译成“加拿大”,Holmes译成“福尔摩斯”(译者可能也是一位闽籍人士,因为福建人把“福”读若“霍”),而且一直沿用至今,也不见有什么人受到“怪七怪八”的嘲笑。再说,这种情形,至今在我国的一些地区,如港台仍在延续。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不仅被腰斩,而且还被根据英文发音译成“马奎斯”。学术面前,人人平等。为什么只打林纾一个人的板子呢?
我们暂且把受人摆布的林纾撇在一边。那么,精通外语的其他诸译家又是怎么处理这一令人头痛的译名的呢?据查,其中的绝大多数都采取了音译:洛稷喃提(傅东华译)、洛西南特(董燕生译)、罗西纳特(屠孟超译)、罗西南多(刘京胜译)、罗西南特(孙家孟译)。译名大同小异,虽比英语译者多费了点功夫,但也没有累到哪里去,好像没有经历“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的阶段。当然,音译也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办法。我们不能要求译家把文化差异极大的两种文字统统划一。中国古典小说人物的名字,如贾雨村、甄士隐等,译成外文,恐怕也会让洋译家急得跳脚的。
到目前为止,经过冥思苦想采用“音义兼顾”译法的有两人。一是前辈翻译家杨绛先生。她译作“驽马辛难得”。这四个汉字的发音与西班牙原文相近,含义又与原意相合,堪称绝妙佳译。不过,笔者拜读欣赏之余,却觉得似曾相识,只是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了。2002年年初,笔者应解放军文艺出版社郑鲁南女士之邀,推荐几篇军事题材的外国文学作品。我想起我和我的同学在大学时代曾经译过一篇西班牙短篇小说,是描写西班牙内战的,发表在《世界文学》上,似可入选。我赶紧找来重读,一幕难忘的往事便仿佛立即展现在我的眼前。那是1959年的春天。当时,我们北京外国语学院西班牙语系四年级的学生,在我国西班牙语文学翻译界前辈孟复先生(1916—1975)的指导下,翻译了一篇西班牙小说家瑟萨尔·穆尼奥斯·阿科纳达的短篇小说《马德里之夜》。经孟先生精心修改之后,投寄《世界文学》,后被采用,登载在该刊1959年第6期上。小说里有一段关于堂吉诃德和他的坐骑的描写。我们的译文是这样的:
……
“你们这些妖魔鬼怪,”堂吉诃德在高处大声喊道,“赶快把你们绑架来的那位高贵的公主放了。若有半个不字,就立刻叫你们一命归阴,这是你们横行霸道应得的惩罚。”“我们既不是妖魔,也不是鬼怪,我们是您说的那位公主的救星。”隐隐约约有人在说。“哼,对我说好话是没有用的,我早就看透了你们,你们这班假仁假义的恶棍。”说时迟,那时快,堂吉诃德将他的坐骑驽马辛难得夹了一夹,矛头一低,就向他假想的敌人猛冲过去。(《世界文学》1959年第6期第90—94页,《马德里之夜》,穆尼奥斯·阿科纳达作,西四译,孟复校)
从我们的译文中可以看出,当年我们就把rocinante译成音义兼顾的“驽马辛难得”了。不过,也要承认,那时我们尚不具备驾驭西汉两种语言的能力,一定是我们的老师孟复先生的创造,我们决不敢掠美。
杨绛先生的译文发表于1978年。笔者大胆推断,杨先生为了根据西班牙文?译《堂吉诃德》,一定找了不少资料,我们这篇短短的译作自然会进入杨先生的眼帘。不管怎么说,杨先生采纳了孟先生的译法,我们也是很荣幸、很高兴的。另一位音义兼顾的译者是张广森先生。他译为“若昔难得”。这自然也不失为一种经过推敲的译法。“若昔难得”,意思是“像从前那样难得”。“难得”是沿用“驽马辛难得”中后半部分的译法,“若昔”才出自张先生自己的手笔。从发音上来判断,似尚到位;但就“义”来分析,则稍逊一筹,因为张先生并没有把rocín原意中的“瘦马、劣马”之意传达出来,与原文整体含义尚有差距。当然,“驽马辛难得”虽然做到了“音义兼顾”,但稍嫌文气。不过,我辈实在江郎才尽,再也想不出别的出彩的高招了。可话还得说回来,只要整篇译文得体,若个把译名差强人意,也大可不必多伤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