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上例只是证明了我在科技上的无知,反过来,祖熹先生对我和陈平原所属的行当却多有关注。记得第一次通信,是答复他有关北大某位老教授的情况,因其有收藏学者书札的癖好。以后又得他惠赠周俟松致吴文藻函的复印件,以其知平原做过许地山研究,而该信的内容即是许夫人感谢吴文藻与于道泉等友好帮忙运回许氏遗留香港的藏书。至于不断寄赠的国内外大学校庆邮品,则是因为他从我们的书中,了解到我集邮,而平原近年又以大学史为兴奋点。
说到集邮,实在惭愧,我是既不看相关杂志,也没有专题集藏,在此道中修为甚浅。并且,数年前,曾有盗贼破窗而入,将我的邮票一扫而光。我虽不致从此“弃置勿复道”,却也不再像此前那般痴迷。加以最近几年事情较杂,我的集邮活动已被排挤到“业余之业余”的位置。每年买一年册,随手剪下来函上的邮票,到外地名胜处或国外旅行时,顺便为朋友和自己买些带有纪念意义的邮品,这就算是我为集邮事业所作出的全部贡献了。
可想而知,当我捧读朱祖熹先生编著的厚达两百多页、副题为《邮票上的隧道与地铁》的大型图册时,无论从邮品的鉴赏还是技术层面的解说,其中展示的一切,对我而言,都具有新意。尤其是《方寸洞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的书名,其典雅与贴切,直令人击节赞赏。在作者,署此题乃绾合了邮品与专题内容,即于方寸尺幅间展现世界各国的隧道与地铁;而对我来说,阅读的感受也可以之概括,诚所谓“方寸之间,别有洞天”。我以为,即此一端,已足够显示祖熹先生的人文修养。
还在1999年2月的来信中,祖熹先生已提及,其“‘地铁与隧道’专题的邮票几近集齐(早年的稀罕品、珍邮均需拍卖,邮市是不可能见到的),要增新品甚难”。此后又知道,他有将此项收藏汇编出版的想法。眼前这册《方寸洞天》,囊括了80个国家与地区的400多种邮品,这在一个相对冷僻、狭窄的专题中,确实称得上是“蔚为大观”。该书所采用的方形大开本,印制精美,自觉也算对得起祖熹先生的一番苦心经营了。
当然,最能体现祖熹先生独到功力的,还是收集之外的专业品鉴。在《方寸洞天》的《跋》中,他也讲到,“专题邮票在相应的专业工作者眼里,角角落落皆有文章,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如今,祖熹先生以行家的敏锐眼光与丰厚知识,为我们指点出众多邮品所包孕的工程历史与技术含量,使我们在欣赏邮品的画面之余,又将目光延伸到该项目的建造过程。于是,薄薄的一张邮票,便因其承载的文化意蕴,顿时变得厚重起来。
这种专业背景也清晰地体现在全书的编排上。设想此图册如出自一名外行之手,很可能只好以国家或五大洲为系属单位。祖熹先生的《方寸洞天》则从工程类别着眼,将所有邮品分置于隧道、地铁与其他地下工程三篇,篇下再列节。所涉及的内容,除了对邮品本身的鉴定、赏析外,更包括了开挖技术、建造历史、通车线路与里程、使用车辆、车站与铁路公司标记、站台装饰、相关的国际会议等等;细微处如轨距是多少毫米,通电方式是采用架空线还是第三轨集电,地铁列车安全疏散门的位置,站台上出于温控与安全考虑而设置的屏蔽门,均一一详加说明。甚至在一枚匈牙利邮票的品鉴中,编者还特意指出,画面上一位手持类似钻孔机装置的工人,其实是在以盾构机械开挖的隧道里,用注浆管向管片壁后回填压浆。其所从事的工作,显然属于祖熹先生最擅长的粘接技术,我从介绍文字也读得出编者掩饰不住的喜悦。因此,夸张一点也可以说,此图册浓缩了世界各国的铁路、公路隧道建筑史。
以英法海峡隧道贯通的邮票为例。早在1877年上海出版的《格致汇编》杂志上,已介绍过对于英法海隧的构想。由于“英国与法国最近之处,相距约七十余里”,人员往来之晕船,货物过海之装卸,使得“能通铁路,则甚为便当”的想法久已深入人心。当年提出的设计方案也五花八门,或“用大木梁以铁条连之,成一大管,两端靠英、法两岸,令其管挂于海水之中;又作大木箱如方船形,能浮于水面,用大铁链挂起其管,又有大空箱在管底托住”;或“用厚铁皮作管,其节相连,靠于海底,管内铺铁路”;或“作浮桥,而桥上铺铁路”,诸如此类,不一而足(《火车与铁路略论》)。最终,这一梦想在1994年5月6日才得以实现。
在《方寸洞天》第一篇《隧道》中,由所收录的全部八枚邮品对这项伟大工程作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其中包含了单枚邮票、小型张、首日实寄封与试色印样,品种齐全。说明文字也贯通古今,周到详实。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英法海峡隧道总长约50公里,投资128亿美元,主要采用盾构法建造,唱主角的是TBM大刀盘隧道掘进机。原订1993年6月15日开通运营,后因设备交接与费用问题而推延。通车后,奔驰在这条欧洲交通大动脉上的隧道高速列车,取名为“欧洲之星”。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英法海峡隧道从梦想变为现实的历史。在对一张几内亚1993年发行的邮票赏析中,祖熹先生满足了我的愿望:
早在1802年就有法国采矿工程师阿贝尔·马蒂厄提出过兴建隧道的方案,自此之后,建议不断,其中数法国工程师托梅·德·加蒙(即画中人物)最著名,小型张左上方的图案正是他颇有见地的一个主要方案:由海上作业平台向海底铺设铸铁管,外部砌砖保护,其上部用海底沉积物加载。双线隧道中间在瓦恩·斑克浅滩设车站,两岸修筑8km长的防波堤,带有三个通道和一座开合桥的大坝,经过小岛直通英国。
而1986年由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与法国总统密特朗共同签署的一项为期55年的“欧洲隧道”规划,则使这个长达两百年的世纪梦终于付诸现实。于是,邮政史上才有了那枚象征英国的狮子与象征法国的雄鸡隔着海峡拱立握手的邮票。
其实,在《方寸洞天》中,祖熹先生最用力而我也最有兴味的是地铁篇。大凡到境外旅行过的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只要你进入地铁,按照线路换乘,总可以平安返回,而不致有迷失之虞。所以,关键是要记熟从你的住处到最近的地铁出口的那一段路。以我有限的阅历来比较,纽约的地铁可说最简陋,而汉城的最气派(可惜我没有去过莫斯科,从此书中看,那里的车站建筑极其辉煌)。虽然如此,1999年到汉城时,我的感觉并不很好。原因是,据说那里的地铁第一条线路与北京一样,同在1974年开通;但25年后,汉城已建成七条地铁线,另一条也在次年通车,我居住的北京则只增加了一条环线。面对韩国人的自豪,我只有汗颜。此外,阅读此图册得到的一个未必准确的印象是,地铁邮票品种的数量似乎与国力的强盛成反比。即如英、美,祖熹先生便一再慨叹两国从未发行过地铁纪念邮票。虽然早在1863年,伦敦已建成了世界第一条地铁线。至于其中的缘故,不说也罢。
让我珍惜的,还有翻阅中勾起的美好回忆。一旦与那些自己乘坐过的地铁在邮品上觌面相逢,心里总禁不住一阵喜悦。编写者当然拥有更多的快乐。用祖熹先生的话说,“在收集与鉴赏邮品中,利用专业知识予以探索不啻赏心乐事,而欣赏与研究又需要专业知识的深化与拓宽,这时的学习与提高恰恰又是意兴盎然的。每当你关注的隧道、地铁建设有邮品面世,就平添一份喜悦,至于本人参与的建设项目在邮品上显现时,更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欢愉,真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跋》)。如果借用欧阳修《醉翁亭记》中的名言,“禽鸟知山林之乐,而不知人之乐;人知从太守游而乐,而不知太守之乐其乐也”,那么,我的回忆乘车之乐最多属于“人之乐”,与作为专业研究者与工程建设者的朱祖熹先生所得到的诸般乐趣相比——此处还应加上“醉能同其乐,醒能述以文”之乐——又是小巫见大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