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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充沛是文人投资失败的原因

2003-04-16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文人学者向来对生意人都深恶痛绝。在我国,传统社会地位的次序是“士农工商”。在外国就更不用说了,犹太人借钱给极需资金者周转,就被视为“吸血的高利贷者”;倾尽家财办工厂的企业家,则被视为开“血汗工厂”的剥削者……。欧美文学家刻意描绘生意人的丑恶面目,通过高超的写作技巧,丰富的幻想力,使惟利是图、粗陋鄙俗、偷工减料、刻薄成性、勾官结府、贿赂公行、囤积居奇、自私自利与罪恶,都集中在生意人身上,渐渐地,“逢商必奸”亦就随文学作品的广泛流传而成为一般人对商人的印象。为什么知识分子会这样仇视商界,原因当然多端,经济学家对之已有深入中肯的剖析,但总方面来说,相信与他们偶尔涉足商场或股市多以惨淡收场有关。文人学者诗人小说家大都感情充沛,这正是经商投资之大敌,他们在这方面的失意因此而起,作为失败者,他们有意无意间对商界和商人极尽抨击嘲弄之能事,亦就不足为奇了。

美国著名小说家马克·吐温一生在经商上和股市中输掉了不少钱,几次弄得险些破产,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好好检讨失败的因由——因此一再重蹈覆辙;因此缘故,他才会说出这样的“名言”:“十月,对投机来说显得特别危险;同样危险的其他月份是七月、九月、四月、十一月、五月、三月、六月、十二月、八月和二月。”

以写《鲁滨逊飘流记》及Moll Flanders而在文坛享大名的英国作家狄福(D. Defoe),一般人仅知他是小说家,事实上他行年将近60才转行写小说,此公可谓多才多艺,著名的苏格兰场为他亲手创办;他也曾经经商,但“生意失败,将太太的妆奁赔个干净”,而“生意失败”包括股市上的失利。1719年,他写了一本小册子《证券交易所的剖析》(The Anatomy of Exchange Alley),史家相信这是世界上第一本揭发大户利用内幕消息操纵股价的论文,本书的一章〈Of the Private Cheats Used to Deceive One Another〉,针对英国财经史上的大投机家蔡尔德(J.Child),他这样形容蔡尔德买卖股票的手法:“如果蔡尔德想入货,第一件事他要他的经纪扮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望着股价频频摇头叹息,并散布从印度传来的多种坏消息……。在这些经纪的感染下,整个交易所卖家多而买家少,当股价跌去10%的时候,蔡尔德的另一批经纪才开始入货。”如果狄福不曾在股市败北,那篇文章是否写成固成问题,而且他或许会以兴奋的口吻描写他如何打败其他投机家获利的战绩亦说不定。

事实上,近300年后,大户做市的手法基本上未变,只不过时代进步了,交易透过电脑进行,所用的方法亦相应有所改进。出货或入货时摆出两副不同脸孔,投资者已无缘目睹,但根据本身投资状况(持股票与资金比率),利用对股市消息需求殷切的传播媒介,散布乐观或悲观的言论,似为更普遍的行径。在蔡尔德时代,经纪做好做淡,充其量只能七情上面,受感染的不过是“临场”的同业,而这些人都有专业知识和经验,不会过度受害;现在传播媒介无远弗届,读者、听众或观众中多是门外汉,因此受影响的程度,肯定较蔡尔德时代更为严重。当然,股市交易电脑化之后,大家只和电脑交易,这种古老手法便无所施其技了,但借传媒散布消息的手法似乎更为有效。

不管大户用的是什么方法,只要我们了解其目的无非在引起跟风,以遂其出货或入货的私欲,就应提高警惕,坚定地以自己的投资原则进行买卖。可惜的是,在蔡尔德时代以后近300年,传播技术、投资理论的确日新月异、层出不穷,但人类的贪婪天性,在物质诱因愈来愈大、道德观念愈来愈薄弱的环境下,变本加厉,即使最机智冷静的人,亦难免会坠入“潮流”之中而不自觉,结果招致损失,亦就势难避免了。

不论有没有读过他们的书,读者对英国作家勃朗蒂(Bronte)姊妹的名字都应耳熟能详,因为她们正是电影《简爱》和《咆哮山庄》的原著者;许多中学生对勃朗蒂三姊妹的著作和生平都会有相当程度的了解,但知道她们炒股票失败的,相信不会很多。

勃朗蒂的大家姊、《简爱》的作者夏绿蒂,对股票是不感兴趣的,当她们的姑母留下一笔1050镑的遗产给她们三姊妹时,老二《咆哮山庄》作者艾美丽坚持将之购入当时(19世纪40年代)最热门的铁路公司股票;老大反对无效,写信给一位闺中密友,提及此事:“你一定奇怪我们做了一件什么事,我们将所有的资金投资在铁路股上……;我承认这家公司前途不俗,但我以为我们已错失最佳的入市时刻……,我以为购进一些股息较铁路公司少但盈利增长稳定的股票,较为安全有保障!”(真是投资的至理名言啊。)在初期,夏绿蒂的看法好像出错,因为入货后股价位节节上扬,但艾美丽是“长好友”(长期看好股市),不肯获利回吐,一如所有贪婪无厌的投资者,3年后,股价因公司发展太速失却控制发生危机而直线下降,三姊妹损失惨重,不在话下。

勃朗蒂家族的“基金经理”艾美丽,仅写过一本小说及一些诗歌,较诸其姊妹的多产,显然大为逊色,是否她的“天才”和时间都花在炒股票上?这个须待小说史家去考证了;不过,毋须考证的是,我相信勃朗蒂的小说对商场中人多乏好感,与此事多少有点关系。

莎士比亚生于没有股市的时代,因此他的作品中没有任何与股票有关的记载。不过,他的名剧《王子复仇记》中丹麦王子的那句名言“活着还是死掉,那是个问题”(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却被股市中人广泛引用。

其实,用这句话来形容对该买或该卖犹豫不决,是再恰切不过的。美国诗人坚尼斯·华德,曾步莎翁原韵,写了一首打油诗,其第一句即是:“买呢还是不买,那是个问题。”

莎士比亚另一名剧《李尔王》,第四幕第一场中艾格(Edgar)有言曰:“……当我们能够说‘这是最坏的时刻’时,这还不算是最坏的时刻。”这句话亦可套之形容股市——当股民碰面即争谈股事,互问“股价跌了多少”,意味市况并非“最坏时刻”!因为,如果你已输掉大半财产,你还会这样整发吗?艾格不久后又说:“当人的内心感到绝望时,转机就会在眼前出现。”这和人人看淡大市必旺,人人看好大市快将下跌的股市铁律,简直就没有分别。

谈“文人”与股市,不谈谈李嘉图是不行的。涉猎过经济学的人,即使没有读过,亦应听过《经济学及赋税原理》一书,该书作者是名重经济学史的李嘉图(D.Ricardo,1772至1823),他的“弃股从学”故事,颇值一谈。

1815年6月18日,英国威灵顿公爵在布鲁塞尔以南8公里的滑铁卢大败拿破仑,在经济上得益者之一,就是李嘉图。

李嘉图14岁在他父亲的经纪行工作(后因婚事与乃父断绝关系,自行开设经纪行),在股市投资上可说一帆风顺;不过,李嘉图不是“长好友”,有一段长时期,他的绰号是“熊将军”(Bear General),可见他经常看淡并在“卖空”上大有收获。

在滑铁卢决战迫近眉睫,拿破仑趾高气扬的6月14日,英国政府为了筹措军费,再度发行3600万镑债券(1800年,英国的国民生产总值为三亿二千万镑,可见这次发行额之大),由于政府负债累累,财政收支出现巨额赤字,政府债券价格下跌孳息大升,因此,这次债券以“低水”13%发行(即100镑面额卖87镑)。经常“卖空”政府债券的李嘉图,这时凭自己所搜集的资料,断定英军必胜,于是成为这批债券的分销商,结果,英军果然大捷,消息传来,股市暴升,这批债券亦由“低水”变成“贴水”,李嘉图狠狠地赚了数十万镑,获得真正的“财政自由”,不必天天“出市”,有足够时间埋首写作,于1817年写成《经济学及赋税原理》;到了1819年,李嘉图正式从股市退休!

现在,有经验的投资者都知道“割掉有损失的股票但死守仍在上升的股票”的正确性,这一铁律原来就是李嘉图的投资法则之一。这两句话看似平平无奇,但真的是知易行难,因为一般人受“袋袋平安”心理的影响,都有先卖已有利润投资的倾向,对于有亏损的,则心有不甘,继续持有,希望奇迹出现,扭转劣势。结果不问可知。

对于群众心理,李嘉图有很深刻的认识,他指出群众对利好利淡消息都会作“过分夸张”的反应,这是股市经常被炒得“太高”和“太低”的根本原因。

关于生意人入市炒股票,李嘉图亦有独特的看法。他认为商人对本业充分了解,但他们对“政治经济”则略识之无而已,时时见树不见林;此外,商人多图眼前利益,过分注重本身的经验,常常忽略了某些事件的长期影响,因而“赢少输多”!

上面说过,李嘉图长期看淡债券,其理由现在仍派得上用场。当英国政府为了筹措军费一次又一次发行债券时,李嘉图不断抛空债券,因为他认为债券愈发愈多,等于纸币发行量的膨胀,因此,除非政府以金市或金块保证这些纸币的购买力,不然,它们的价值只有相应下降。这和现在货币学派的言论,没有什么不同。

(摘自《万象》2003年2月号,林行止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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