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的是方言的文化意义,也许还有政治意义。每个国家的方言都很多,差异又大。凡是经济发达、政治影响强大的方言,也就受人重视,有时形成一种气势,进而有所影响,甚至标志一种身份。这也是中外皆然的事。在山西,解放前有这么一句民谚:“学会五台话,就把洋刀挎。”阎锡山是五台县人,当时官僚多出于此,故有此说。这是极端的例子,方言有了政治意义。一般说来,它只有文化意义。文化先进的地方,则其方言也为人所接受并模仿。比如,这些年电视节目主持人和某些名人,说话就带一点港味,把“对不起”说成“不好意西(思)啦”,等等。前50年或前80年,就没人学这种腔调。不过随着我国政治文明的进步,这种文化差异也将缩小。那么我国古代有没有这种事?也有。近日读万绳楠整理出版的陈寅恪《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其实是1948年万氏的听课笔记;史料极丰富,其中就有这方面的事。
南朝二百年最讲门第家世。东晋的贵族统治者是战败以后,由北方迁到江南,支持了百年;后来的宋、齐、梁几代也都是北人当皇帝,大官都是北人。所以那时说北方话表示身份高。南方人也就以学会北方方言为时髦。西晋原来建都洛阳,说洛阳话;那时河南、陕西一带的话,也都高贵,其次是楚语。“楚”的范围难定,当时就是以徐州为中心的淮北至鲁南一带的话,也比吴语更好。江南士族以能作“洛下书生咏”为荣,就是学着洛阳腔调来念书。这还好说,还有可笑的是,家里死了人,要大哭,也学北方腔调,“乃有遭丧者而学中国哭者”。那时南人把中原一带称“中国”,学“中国哭”就是学北方人的哭法。刘裕灭了东晋,建立刘宋,是南朝第一个皇帝。其实他是徐州一带人,说的是“楚语”。他先在江南过了几十年。《宋书》赞他“楚言未变,雅道风流”。可见他只会说徐州话,也是一件值得赞扬的事,是“雅道风流”。这让我这个一辈子说徐州话的人,真感到高兴。可惜现在似乎没有人再对徐州话这么赞赏了。而且书上的那种赞赏也是对于皇上而言。但在当时,一般人说说,也很能表明身份高。
下面说点趣事。当时人的地位取决于家世,很严格,皇上也难以改变。家世要看这个家族的官位高低,其次是婚姻关系;但是,语言也重要。据《南史·胡谐之传》载:“上(即皇上)方欲奖以贵族盛姻,以谐之家人语亻奚音不正,乃遣宫内四五人往谐之家教子女语。”这里的“亻奚音”当时是指南方一切不标准的发音。可见,就是皇上要为你联上一门贵族婚姻,也会因为你家的人说南方地方方言而告吹。这位皇上还好,还派人到胡家去教北方话。你看当时的方言多么重要,有时都可以发挥政治作用。比如,东晋初建时,江南人不大顺服。大政治家王导设法进行统战联系,其中的一种方法就是同当地人用江南方言侃几句,以表亲切。这位王导好像有点语言才能,能作一点吴语,叫吴人听了高兴。其实他说的也很简单,只把石头凉的“凉”字,说成当地当时习用的字;他见胡地僧人,也能说两句胡语,像现在见老外说句OK一样。他一说,胡人也高兴。还有一位政治家、军事家谢安,知道桓温要害他,他仍坦然参加桓温的宴会。入座时,他仿浓重的洛阳口音,朗诵诗。对方被他的神态震住,没有加害。这事成了佳话。后来许多人都学他的腔调去朗诵,但都学不像,原来谢安有鼻炎,声音沉闷浑浊,谁学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