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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死”于书中的“右派”

2003-05-14 来源:中华读书报 柳萌 我有话说
有位叫赵琪的先生,在两本记述往事的书中,都曾经提到过他,说他在当年“右派”的劳役中,病饿交加“死”于北大荒。其实,这完全是个误会。赵琪先生仍然健在,就住在上海的浦东,前些时还有信给我。“死”而复生的误会,给赵琪坎坷的一生,凭添了些许传奇色彩。相信赵琪先生不会忌讳难友们的关切之情。

那么,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原委还得从几本书谈起。

这些年写“反右”经历的书不少。仅我读过的就有朱正的《1957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河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戴煌的《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徐光耀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从维熙的《走向混沌》(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林希的《1957刻骨铭心的爱》(中国工人出版社2002年版),殷毅的《回首残阳已含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等,由于书的作者大都是我的朋友或熟人,读起来自然比别人更觉得亲切。尤其是戴煌和殷毅这二位的书,读后更是让我激动得不能自抑,情绪久久地陷入书中的情景里。因为这两位作者都是我的难友,写的又是我们共同的经历,就自然而然地勾起我的回忆,当年的许多往事又涌上心头。想起前22年的受难经历,思起后22年还算平静的日子,这两个22年的不同处境,总让我有种“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感谓。

戴煌先生是一位老干部、老记者,在北大荒的“右派”中无人不识,他是最早写北大荒“右派”经历的人,他的书《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也就格外引人注意。在记述死去难友的文字中,戴煌书中有这样的记载:“……第二天早上就传来了噩耗:赵琪死了!”“夜间,在我们躺倒后,队部曾接到赵琪班里人的报告:赵琪倒在半路上的水洼地中,不能动弹了,照看他的人也帮不了他,请队里的医生跟着回来报告的人一道去抢救。……结果这位过早风烛残年的人,就死在风雨地里了!”

读到这里我为之一愣,再也读不下去了,立刻合上书本,躺在床上独自默想,心胸顿时感到无比郁闷。戴煌兄说的这位赵琪,有两件事情,我不曾知道更未想到:一是赵琪也去了北大荒,二是赵琪“死”在了北大荒。因为我和赵琪在“反右”之前,都在隶属交通部的《人民航运报》社工作,我是副刊部编辑,他是驻上海的记者,彼此关系也还不错。在这个不满百人的小单位,竟然划了三个“右派”,这其中就有赵琪和我,还有一位新分配来的大学生苏铭。“反右”后我和苏铭一起发配到北大荒。赵琪是什么时候去的北大荒,为什么在北大荒一直未见过他,就成了悬在我心中的疑问。在我的记忆里,赵琪当时的“罪行”,远比我和苏铭大,他是不应该轻落北大荒的。戴煌兄又说他死在北大荒,越发让我觉得有些蹊跷。从此开始关注起赵琪的命运来。

关于赵琪当时的“罪状”,朱正先生在他的著作《1957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里,有这样的记载:“又如《人民航运报》记者赵琪,把当时占多数的报纸即共产党的党报称为‘领导机关所有制的报纸’,……把《文汇报》、《新民报》等等称为‘人民群众所有制报纸’,认为这种报纸新闻多,服务周到、新闻人物活动多,什么话都可以讲。赵琪认为,单纯代表领导机关意见而不为读者服务的机关报,它的生命已经危险了。”这是当年共产党整风大鸣大放时,赵琪在首都新闻界座谈会上的发言,按我对当时情况的了解和判断,赵琪的这番言论应该按“极右派”的“罪行”处理,所以才未跟苏铭我们一起去北大荒。可是我又没有事实根据证明戴煌兄讲述的正误,就一直把有关赵琪的悬念记在心中,多次见到戴煌兄想问都觉得难以启口。

戴煌《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出版后,在知识界引起相当大的注意和反映。原《中国煤炭报》副总编辑孙惠青先生,也是当年我和赵琪在报社的同事,他读过戴煌的这本书后来电话告诉我,书中说的赵琪“死”了的情况不实,赵琪现在还活着,从江西离休后回到了上海。孙惠青兄并说他跟赵琪一直有联系。听后我仍然保持缄默,因为毕竟不是自己所知,是真是假都无从落实。

2003年2月14日,赵琪先生托孙惠青先生转来他2003年2月9日写给我的信,在信中他说了自己的一些情况,这时我再没有理由怀疑活着的赵琪了。

赵琪兄在信中说:“我于58年4月到北大荒,在监督下劳动至60年底,开荒、养猪、种大豆、伐木都干过。58,59,饭尽管吃。劳动强度大,曾一顿吃两斤麦面烙饼。60年,天天忍饥挨饿,劳动强度仍大,一天吃两顿苞米稀饭,定量为二三两。我这个中队曾上吊一人,病死一人,宣布回北京及外地时病倒十余人。我则面瘦脚肿,摘了帽子,到江西……”,从以上赵琪在信中的讲述看,说明我的感觉是对的,他同样不知道我也去过北大荒,我们在北大荒的确不曾见过,不然他不会说那些我也经历过的事情。再一点就是,戴煌兄在《九死一生——我的“右派”历程》一书中,说的死了一个人也是对的,只是这个人不是赵琪而是别人,不然赵琪也不会同样说到死人的事。

刚给赵琪复信不久,一天,同样在北大荒劳改过的人民出版社编审王志民先生,特意打来电话告诉我,有本《回首残阳已含山》的新书,书的内容也有关于北大荒“右派”生活的,他让我去买一本读一读。我立即去附近书店没有买到,就托作家陈建功老弟,从十月文艺出版社要来一本。书的作者是殷毅,同样是我的难友。

殷毅先生是《光明日报》的老记者,为人正直且文字功底不错,1957年因文罹难被划“右派”,运动后被送到北大荒劳改。北大荒劳改结束后,殷毅兄等我们多人,又一起被发配到内蒙古。他的许多情况我还算了解,次日就一气读完了这部书。跟读戴煌兄的书时一样,激动时不免扼腕叹息,为我们这群人的命运唏嘘。在有关北大荒的经历中,书中的“累累白骨埋青山”一段里,殷毅兄引用了戴煌兄关于赵琪之“死”的文字,读后这时我就再也沉不住气了,我想还是应该告诉读者,当年的“右派”赵琪并没有“死”,由于戴煌和殷毅二兄记忆有误,致使赵琪“死”在他们二人的书中。

“死”在书中的赵琪先生,如今还健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实了。赵琪兄现在上海生活也是事实。他在信中说:“……83年离休。离休后参与创办上海普陀区老年干部大学,负责大学的十年的教务。近年又与退休大学教授组成课题小组,研究交通建设问题,写了二十来篇学术论文。总算还没有老年痴呆……”

写到这里,我想顺便说一句,关于“右派”的坎坷经历,我也写了一部纪实文字,正在一家出版社等待出版。我在写这部书稿时,跟戴煌等人一样,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对于人名的记忆,因为毕竟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又不敢记日记,小的地方难免有误。但是事情的经过绝不会有错,因为是用生死换来的记忆,什么时候都是刻骨铭心的,只要一想就会历历在目。对戴、殷二兄的误记,同是写作的人,我完全能够理解。

当读了这几位难兄难弟的书,我忽然想起老作家秦兆阳先生,他生前有次跟我闲聊“右派”生活,突然向我发问:“你们去北大荒的人那么多,里边作家也不少,怎么没有人写部小说呢?”我一时难以回答,就说:“我想以后会有人写的。”我说的这“以后”,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包括老作家丁玲、艾青、吴祖光先生等在内,都没有写那段生活的小说,纪实性的文字到是不少,唯一的原因我想,就是那段真实生活的本身,远比虚构的小说更让人心痛,反不如照实说来得直接。当然,用小说来写那段经历,就绝对不会出现诸如健在的赵琪“死”于书中这类失实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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