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口述自传我有一本,但并非因专家推荐而特意求购,是朋友礼尚往来的回赠。书一到手即刻兴致甚浓地浏览一过,失望情绪亦复甚浓。它似乎不像专家所称道的那样“讲述经历与感受的真与实”。若说其内容充实,那只能指“文革”之前和之后的阶段。写童年苦难,写事业勤奋,写老来含饴弄孙,确不失酣畅淋漓。但“文革”一章就实在算得草草了事,或者说是小有用心。“文革”10年在浩然人生中比重无需废口舌了吧。全书350多页,“文革”一章仅占二十五六页。如果不计其中全文照录的一篇大会检讨发言稿,则回忆篇幅至多不过10页。(以20世纪70年代末检讨替代20年之后回顾,此种做法似可玩味。)就这剩下的10页,为老舍之死又耗去了三四页。虽然本章题目标为《“文革”:内中滋味,非是几页纸能道明的》,但是这一声感叹难以作为回避“文革”的盾牌。要说热点,最热就在这10年了吧。10年里有多少事该是浩然魂牵梦绕,无法忘却的啊。譬如荣列毛泽东治丧委员会名单的作家唯浩然一人,置身于那种政治漩涡中心,浩然岂能一无所闻一无所为?那不是以保守“机密”能搪塞得了的,总还有许多非机密的内容值得回顾、应当回顾吧。倒是插有一张浩然为毛泽东守灵的照片,算他是反思呢还是炫耀?
还有一张照片是浩然穿军装下连队接见战士,笑容可掬地一一握手,炫耀之情不言而喻。
与对“文革”经历作大量回避或简略处理形成对照的是,记述老舍之死竟具体详尽得太有失剪裁,从“8月23日的下午”写起,到“两个小时过去了”,到“第二天一早”,到这天“晚上”,真乃如见其人,如临其境,甚至有这般的生动描绘:“路上,草明拦住了我。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用两只冰凉的手攥住我的手腕,哀求道,浩然,我害怕死了,救救我吧!我说,你赶快藏起来吧!听了这话,她嗖地一下子跑了。”浩然是会写文章的,看到后面写的“还有人要批管桦,我就是不批。周述曾、夏红,还有草明就批我。”便不难读出他“春秋”笔法的用意。而所以如此详尽,更主要的用意在于坐实老舍之死的责任人是当时的北大学生侯文正,是侯文正“给一个中学打了电话,勾来了一汽车红卫兵”到北京市文联造反,批斗老舍,最终老舍跳湖自尽。可是据说侯所在单位早已立案调查,正式做过否定性组织结论,因此侯文正至今没有为老舍之死受到任何处分。又听说,北京一位学者因浩然等人一再坚持说侯文正要为老舍之死负责,在文坛、学界影响不小,于是也做了大量采访,并出版关于老舍之死研究专著,为侯文正澄清了事实。作为当年的红卫兵,侯文正可能有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就像浩然已经有过众所周知的错误,但桥归桥路归路,他不能代人承担老舍之死的罪责,也正如浩然在自述里多次声明他没有整过人。有人说,侯文正完全可以凭浩然这本自述告他个诽谤诬陷罪,而且稳操胜券。然而不见侯某对簿公堂,那么至少在这件事上,比浩然年轻的侯文正表现了对年长者相当的宽容。浩然却不,藉作家、名人优势,意欲将一个名不见经传者钉于历史耻辱柱上,何况依据又是不实的道听途说。
我有幸见过浩然两次,他做演讲,我是听众,都远远的。一次在上世纪60年代,他刚写成《艳阳天》,踌躇满志。这能理解,可预见的声誉马上到来。但不愿理解的是,他捎带批评、讥讽了刘绍棠几句。刘正沦为贱民,而他俩原是很亲密的文友,当时台下便有微词。另一次到了80年代,虽不如“文革”中风光,他却能国内国外到处走走了,这次就是在南方受欢迎的。可是神情并不好,一派委屈感。演讲时终于忍不住明说了,他要把知道的许多事写出来。听众期待了10多年,眼前这本《我的人生》令大家很是失望,写得太少,而且还掺进不必写不该写的事情。委屈、怨气倒是带进书里来了。说到他做了检讨解脱了,有个时间状语“整了一百天后”十分醒目,一个“整”字怨气冲天。这决非一时用词失当,最后一章又写道:“我从没整过人,大家整我干什么呢?”问得好生无理!
怀这般心态写的回忆,读者不宜期望过高的。浩然本人却很自信,他在书里宣称:“这本书出来,会让关心我的人更全面地了解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渡(度)过了怎样的人生。”更全面的了解是一定的,但未必是朝他期待的方向。至少我了解了,被我朋友在文章里夸得很厚道的浩然,有时并不厚道。与人宽容相处的浩然,对自己显得更加宽容。连口述的整理者也留了一份清醒,她在缀于书尾的“采写手记”中说:“浩然的口述自传能成为他生命里程中的一颗珍珠吗?我认为,关键在于他是否真诚地毫无保留地讲述历史。”如果浩然的口述自传还可读,那只当它是历史人物留下的文本尚可供研究之用,无论怎么说,浩然是作家研究中一个无可替代的个案。尽管如此,它不应当作好书“告诉”读者。
读完浩然口述自传《我的一生》,未免要感叹,他的人生之途太平坦风顺。即使有过一点颠簸挫折,譬如挨“整”的一百天,比起同时代受难作家来又算得了什么。这本来该庆幸,然而,人生体验的偏颇,妨碍浩然客观地回顾一生是是非非。他所谓别人“整”他、“攻击”“批判风”,不过是指大家希望他于“文革”持应有的反省态度。或者是由不能反省而激起的义愤。义愤时的过激言词固然不妥,实在也事出有因。因为人生体验的偏颇,自然难免陷入认识误区。他总以为:“批评我的人年轻的居多。”其实不然,我就远不年轻,与我年龄相仿的友人,谈起浩然,莫不作相似的感叹,甚至有年长于我而言词尤为激烈者。看来不必指望浩然的态度有所改变,不过,既然专家推荐它是好书,那么我这文章还是要写出来的,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