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当时我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科研处工作。个人的研究兴趣在文学理论批评领域,因此比较关注这方面的文章。1981年11月30日,《光明日报》刊载胡先生《“红学”与美学》一文(此文更为丰富的内容,1982年发表在《红楼梦研究集刊》,同年,还有《红楼梦里的石头故事》等文问世)。当打开报纸,见到这个题目,我的眼睛顿时一亮,立刻被紧紧地吸引住。可能是由于“文革”中毛泽东曾经亲自倡导和推动过“评红”,当时学界关于《红楼梦》的研究,正处于热潮之中(据有关统计,1981年,仅在《红楼梦研究集刊》、《红楼梦学刊》和有关报刊发表的文章,就达300余篇),但文章的作者大多是古典文学研究者,探讨的思路也基本是传统的思想、艺术、主题、人物、历史、作者、版本、考证等等方面,这些研究虽然有不少的深入和新见,于我这个搞文学理论的却总觉得有些不过瘾。我感到内心有一种隐隐的期待,一时又说不清楚。或许正是《“红学”与美学》这个新颖的题目触动了我的深层期待,令我“一见钟情”。那种如饥似渴的阅读感受,至今还记忆犹新。就像参观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艺术展览,当在作者的导引下,从“《红楼梦》是艺术”,到“艺术需要美”,再到“美在整体”,走过一个个“展厅”之后,你不仅对《红楼梦》,也对美学产生一种新的认识,似有一股清风吹过心田。我意识到,他所探索的是一条文艺与美学结合的新路。在这里,文学批评向美学升华,闪烁着理性的光芒,美学研究向文艺深入,兼备了平易的品格。两相结合的结果,凝聚成新的能量,跃动着创造的生机,显示出诱人的魅力,令我欣喜不已。从此,胡先生的名字深深刻入了我的脑海。我十分留意他的作品,一旦发现,便认真拜读,希望得到更多的智慧碰撞和知识滋养。
记得那时,胡先生还有一篇雄文深深地触动过我。文章的题目是《论艺术形象——兼论艺术的审美本质》,发表在《文艺论丛》第12期(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年版)。这篇35000字的长文,我是一口气读完的,而且越读越兴奋。由于广博的知识学养和深入精细的研究,经之师很善于抓取富有典型意义的原生话题,首先阐明其自身的价值,然后由此及彼,层层深入,步步推进,揭示一连串相关的理论命题,建构起自成一体富有内在生命的理论环链,让你不能不信服。很自然地让人想起马克思从“商品”这个“原生细胞”起步,揭示资本主义发展规律的研究思路。几年后,有机会协助许觉民(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编选《中国新文艺大系·理论卷》(1976-1982),我便很高兴地将此文收入其中,让它学史永存。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真正见面的时间并不多。第一次在1985年4月;地点:古城扬州。正是“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时节,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等单位联合举办的“文艺学方法论研讨会”在这里召开。会上,胡先生做了题为《文艺学方法论的多样和统一》的发言,既鼓励具体研究方法的多样性探讨,又主张在更高的哲学方法层面的有序和统一。在我看来,他的识见不仅具有积极开放的襟怀,而且显示着应有的严谨与冷静,让我深感一种心灵的默契与沟通。
80年代中后期,由于工作发生了“错位”调动,我去了外国文学研究所,从此失去联系多年。不幸而又有幸的是,后来我犯了“严重政治错误”,于90年代初得以返回文学所,重操旧业。再次见到胡先生,是在90年代中期一次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上。十年过去,先生的学术研究有了大的发展,而且高足成群,但他那敦厚谦逊、平易近人的品性依然如初,和蔼可亲的音容笑貌依然如初。我们的重逢,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过分的寒暄,一切都平平常常,就好像两个经常见面的朋友又一次相遇。这种情景更使我难以忘怀。我想起“心有灵犀”这个词。我相信,真正的朋友不在于形式上来往的多少,而在于心的相通。有了这一点,即使是多年不相来往,仍然是可以信赖的知己,互相之间倘有什么困难和需求,只要一句话,甚至一个暗示,对方都会尽最大努力去办好的。相反,如果没有这一点,纵使天天见面,也是人心隔肚皮,总觉得有一种无形的距离,你越是想接近他,便越是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距离的存在。我讨厌这种虚伪的“朋友”,正因为如此,十分珍惜与经之师这份难得的友谊。
新时期以来,经之先生先后出版了许多很有分量的学术论著,内容涉及美学、文艺学、比较文学和古典文学评论多种领域。但我以为他独特的创造性贡献,是在于将美学引入文艺学,率先提出并创建了“文艺美学”学科。实际上,他的所有研究也都是围绕着这一中心和目标而展开的:有的提供了丰富的知识背景,有的提供了建设性的理论资源,有的提供了有益的方法论参考,有的本身就是这一课题的一个组成部分。令人钦敬的是,当他年届古稀之时,仍以与时俱进的姿态,密切关注人类学术的新发展,努力摘取“他山之石”,以促使理论的进步和新变。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他集中考虑的主要问题有两个:一个是如何“发展文艺美学”;一个是如何“走向文化美学”。前者的提出,基于如下问题:今日的文学艺术是否还需要审美价值?文学艺术的审美价值和交换价值、实用价值和审美价值应是什么关系?艺术创作究竟还有没有、需要不需要遵循艺术规律?社会的发展,使得艺术的性质、结构、功能和规律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等等。他认为,文艺美学应该在回答这些问题中,获得新的进步。后者的提出,则是在包罗万象的文化研究兴盛起来之后,试图进一步从整体上探讨文化发展的美学方向。二者的共同特点是:面对现实,意在创新。他强调,我们的理论,必须面向我国正在走向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当下现实,研究新问题,而且,决不能丢弃自己的价值取向和价值判断,只有这样,才能对世界先进文化的发展作出应有的贡献。在这里,我又一次感受到心灵的共鸣——这也正是我所持守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