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瑛阿姨是个直爽人,过去我经常听她说话,这次她终于写了许多话,都曾埋藏心底多年,如今一吐为快,终于直爽地讲出来了。有些故事我晓得,但也有许多故事我从不知道,很有新鲜感。书中还特别引录了艾老1975年写给她的10封家信。那时,艾老得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批准,来北京治疗眼疾,同时办理一件很麻烦的“家事”——他此刻正与前妻打官司,以求彻底了断20年前的离婚问题。这10封信的核心,就是叙述打官司问题上的进展,其中也涉及到在北京遇到哪些老朋友,彼此都说到什么人和事,包括对方希望自己最终能落户到杭州(艾是浙江人),以及一位中央领导也赞成落户杭州……读到这些信,说的都是陈年的流水帐,但时代感特强。这种感觉就如同我当年流落在外地的15年中,不时读到母亲来信时一样。母亲本是个很能干的新闻记者,打成右派后丧失了发表文章的权利,笔出于职业习惯是闲不住的,就用来写信,用感情向亲人倾诉衷肠。我从1965年去新疆开始,其后不知接到母亲多少信,拉拉杂杂,谈的都是烦人的琐事。真和艾老这10封信一样,没有文采,只有烦恼。我非常痛惜这些被冤枉了的老一代文化人,要是没有那场运动,他们本来可以利用生命的华年,在本职工作上为党做出多少重要贡献;可不幸偏偏发生了,他们丢了党籍和专业,背井离乡去到陌生的地方,去过那屈辱的生活。
我毕竟是晚一辈的人,伤害没他们受得深。当时也正在办理回北京的事——中国京剧院看了我写的京剧剧本,决定把我调回来当编剧。这时,听说了这一消息的艾老很高兴,他说:“我可是你们这行的老前辈、老领导呢!”他解释说,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央成立了一个传统戏曲的领导小组,没几个成员,他就是“没几个人”当中的一个。说得高兴了,随手抽出一本刚刚出版的很厚的书——50万字的《艾青论创作》,当即签名送我。这本书后来还真给我帮了大忙。2002年,我在上海主持了一年电视节目,对比谈了上世纪50年代三个重要剧种(越剧、川剧和京剧)先后演出了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个题材的戏。在上海的一位前辈家中,我偶然看到了艾老1951年以传统戏曲领导委员会委员的身份,对中央戏剧学院做的报告,报告是采取比较戏剧的办法,把越剧和川剧的这一同样题材的舞台剧做了比较。我翻阅着,觉得真好,丝毫没有“过时”的感觉。我看过那时其他一些文艺领导人的讲话,因为政治和政策的词汇太多,不亲切,甚至是“过分了”或“错误了”。但艾青是从民间诗歌的角度谈的,他不太懂得戏曲微观上的东西,而戏曲和诗歌的关系,却是个永恒的题目。他又是解放区来的,感情和角度都与纯戏曲的领导不一样。我看到这篇讲话,如获至宝,想跟上海的前辈“借用一下”,人家觉得珍贵,怕丢,婉拒了。我没了面子,只得打肿脸充胖子,说“回北京也找得着”。谁知回到北京遍寻不着,正在着急之时,在书柜中看见了这本书。抽出来一看,其中这篇《歌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就在其中!艾老1951年称戏曲为“歌剧”,其实是很高明的,戏曲的灵魂是诗,诗如何与民间的歌结合在一起,时至今日依然是戏曲的一个悬而未解的大问题。在同一辑中,艾老还谈了《鸿鸾禧》、《四进士》和《牛郎织女》,还谈了齐白石、古元、新凤霞和方成……在这本书的一开头,用了艾老的一幅手迹,只两句话:“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这似乎是艾老一生最重要的座右铭。这两句话,他也曾写给过我,是勉励,也是赠别。字写得很大,大到我没办法挂,只恨屋子太小。他还应我之请,给我昔日在西城三不老的旧居写过一幅匾额:“三不老书屋”。大约20年前我刚搬家至此,曾“请”过两幅前辈的匾额,一是艾老的这幅,另一则是上海俞振飞老人写的“品戏斋”。多年来我一直努力于戏,以“品戏斋”为题的书出版了好几本。如今我要调整一下了,今后应向文化上多发力了。也就在高瑛阿姨出这本书的同时,中国戏剧出版社同时也出了我一本《梦回三不老》,我也回忆了一番往事,其中就有一篇文章是《艾青·鱼化石》。不久我又要搬家,房子比现在要大一些了,我打算把艾老写的匾额挂在书房,把俞老写的匾额以及艾老所写的“时间顺流而下生活逆水行舟”都挂在起居室。
我能与这些前辈的笔墨为伴,自认为也是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