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追溯到1983年秋高气爽的一天上午,我为搜集整理已故左联诗人张秀中烈士生平事迹,前往北京虎坊路一幢普通居民楼里拜访了端木蕻良先生,当时他正伏案创作《曹雪芹》中卷,当我恭请他介绍1933年前后北平左联张秀中的情况时,引起他对往事深情的回忆,他说,地下时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叫单线联系,左联是党的外围组织亦是如此,见面只称老张和老李,对各自的住处更是严加“保密”。我记得有个写新诗的,又是左联的党团书记,我们只叫他“老张”他肯定就是张秀中。于是话题由张秀中又转到端木先生的文学活动及他和鲁迅先生的交往。
1933年6月,端木蕻良在北平主编左联机关刊物《科学新闻》中,第三号发表了一则消息“茅盾被捕”?他为弄清茅盾和丁玲是否如社会风传被捕,便以“叶之琳”的化名连同《科学新闻》寄给在上海的鲁迅先生。鲁迅于1933年8月25日复了信,信封上《致叶之琳小姐》内容如下:
编辑先生: 今天看了《科学新闻》第三号。茅盾被捕的消息是不确的,他虽然已被编入该杀的名单中,但现在还没有事。 这消息,最初载在《微言》中,这是一种匿名的叭儿所办,专造谣的刊物,未有事造谣,也带着混乱事实的作用。不明真相的人,是很容易被骗的。 关心茅盾的人,在北平大约不少,我现更正一下,关于丁玲,毫无消息,据我看来,是已被害的了,而有些刊物还造许多关于她的谣言,真是畜生之不如也。 鲁迅上八月一日夜(阴历)
端木蕻良主编的《科学新闻》只出刊四期因白色恐怖加剧遭反动当局查禁被迫停刊,他到天津后便开始第一部长篇小说的创作,他四个月写完了《科尔沁族草原》,他本想寄给鲁迅先生请求赐教,又很快风传鲁迅被通缉的消息而未寄出。1934年他随母亲到北平同住期间又写完一部反映学生运动的长篇小说《集体的咆哮》。翌年在北平参加了“一·二九”爱国学生运动,为免遭国民党搜捕他去了上海。
端木蕻良在上海期间继续从事长篇小说《大地的海》的创作,他很想见到鲁迅先生,聆听先生的教诲。但他从友人处得悉鲁迅先生正在病中而未能前往,他依然通过写信和鲁迅进行联系。
《鲁迅日记》中1936年7月11日记云“午得曹坪信”12日“复曹坪信”又19日“午后得曹坪信并稿”又30日“上午得曹坪信并稿”。
《鲁迅日记》中“稿”系端木蕻良寄给鲁迅两章《大地的海》书稿,鲁迅复信对《大地的海》给予充分肯定,信中说长篇出版周期长,可先写些短篇寄给他。端木蕻良遵鲁迅嘱很快写出短篇《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粮米粥》并寄给鲁迅先生,该篇经鲁迅转给《作家》刊物于1936年10月18日发表,而让端木深感悲痛的是鲁迅先生于10月19日与世长辞了。
就在鲁迅病逝前的10月15日端木蕻良接到鲁迅复信说:“但肺病是青年的险症,一到四十以上,它却不能怎样发展,因身体组织老了,对于病菌的生活不利的”。鲁迅在这之前的另一封致端木蕻良的信说:“50岁以上的人,只要小心点,带点肺病活十来年,并非难事,那时即使并非肺病,也得死掉了,所以不成问题的……。”
端木蕻良谈到这信时,他禁不住热泪盈眶,他为失去指引自己走上文学道路的师长十分悲痛,一件件往事悄上心头,当鲁迅阅过《爷爷为什么不吃高粮米粥》后给端木蕻良回信说“也好”又说“一般时式的批评家也许会说结末太消沉了,也说不定,我则以为缺点在开初好像使人坠入雾中,作者的解说也嫌多,又不常用的词也太多,但到后来这些毛病统统没有了”。
鲁迅先生这些诚挚的教诲,使端木蕻良的文学创作有很大长进,鲁迅像一盏真理之灯照着他在文学道路上前进。1936年10月22日,端木蕻良不顾关节风湿剧痛,参加了上海各界举行的鲁迅先生追悼大会,他用力挤到鲁迅遗体前肃立瞻仰那慈祥可亲的遗容,他只觉得鲁迅先生还活着,只不过紧闭双眼,像是太累了在休息,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抱头痛哭,他为中国文坛这盏真理之灯已灭,这面正义之旗已折而失声痛哭。
从那以后,端木蕻良遵循鲁迅先生之教诲,一直活跃在我国文坛,勤奋笔耕了半个多世纪,留下了一千余万字的文学作品,他的不少作品风行海内外。1996年10月5日,这位文坛老将在北京辞世,享年85岁。
我与端木老有十余年的交谊,难忘这位融小说,诗书画于一身的文坛英才,难忘他待人如春风般和煦,难忘他那虔诚的微笑,难忘他关爱别人的崇高品德。
这里特引录他挥毫为纪念张秀中烈士逝世四十周年的一首诗:
战火征程纪有诗, 依稀犹记北方时。 谆谆解蔽群聆教, 孜孜传灯众举旗。 润物无声滋新木, 英风有骨塑风碑。 三十年间洪波曲,留向人间数瑰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