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我只到过扬州,如果有一天乘车经过洪泽湖畔,一定会想起汪集公社,想起三余生产队;因为我读了韩东的《扎根》。
这是韩东跟着他爸爸方之全家下放过,并且准备“扎根”的地方。书里所写,应该大都来自他从小的记忆。我发现,这一家人里,省略了他弟弟。可见小说就是小说。所以虽然人家告诉我这里有作家方之的影子,我也没拿它当方之的传记看。在小说里,并没有方之和韩东,有的只是老陶和小陶。
我该算是这本书的最佳读者,或者说属于最佳读者群。一般小说我不一定看,但相关如文革这样的政治运动的小说,我总要找来过过眼,为了忆旧:一边看,一边把它当作个人记忆的引子。
我几乎参与了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中国内地所有的政治运动。在这些运动的“进行时”,见闻多半只囿于个人,越远越不知其详;就如文革,我们除了自己挨斗、看挨斗,留在头脑里的无非一些零碎的画面;只有时过境迁,尘埃落定,人们的回忆,才会使我们至少暂时沉入对人的命运的没有结论的思考。这是我以至像我一类人的阅读期待。
不过,如果是没有我们这样经历的年轻人,或者更多从文学鉴赏角度看这本书的,我建议你们从这本书结束前的一章《作家》读起,这一章是作者韩东的文学宣言,不管说透没说透,他是要“反其道而行之”;在生活里,是韩东和方之,在书里,就是老陶和小陶。然后你再看全书,就会发现两代写书人的不同:“老陶若地下有知,对我的做法肯定是不屑一顾的。在他看来是重要的东西,我认为一钱不值。相反也一样,我所以为的珍宝他也觉得完全无用。”因此,我们在韩东书里能够看到的,恰恰是过去许多写同时期题材的作品里看不到的,有意无意删掉了的,那些由细节构成的人的命运的真实,外在生活和内心生活的真实。
我在这里看到的,是特定时期的“中国生活方式”。韩东写了“下放干部”老陶一家5口人,老年的祖父母,中年的父母,还有他这三代人,写了下乡“知青”,写了“下放户”,写了遣返回乡的逃亡富农,更写了基层乡一级村一级的干部。我这样列下来,好像把这本书当成了社会调查报告;若有人这样来读,不会无所收获,但这是从一个孩子的视角摄入的若干镜头,是一个后来成为作家的孩子当时未必自觉的社会调查。
在简约的白描背后,留有很大的纵深,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作品的容量。在书的前半部,老陶总是埋头经营房屋、园子,为今后长期“扎根”做准备,停留在解决生存层次的问题,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是到后来他获所谓“解放”后拼命工作直到生病直到骂人,似乎才反衬出原先的心理压抑。
作者平静的叙述,也能引起读者不平静地联想一些不轻松的话题,属于那个时代的话题。而我因为多存了一个心眼,便每有会心。老陶一家下乡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老陶和他的妻子苏群却不止一次不讳言农民的“愚昧”,倘说这是写实,则韩东不为长者讳,倘说这是虚构,那是作者的胆识,甘冒广大工农群众之大不韪,且有挑拨知识分子与农民关系之嫌,泄露了知识分子该死的优越感,这是聪明的作者所不为。写老陶对回乡富农户的心存界限,决不混同,也透出了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气氛,那富农形象着墨不多,但既不同于过去习惯按阶级属性画脸谱,也没有走另一个极端。知青赵宁生和夏小洁这一对恋人的聚散,工作组老江女儿命运的“大起大落”,作者的叙事力求朴素,读来却都极可信——就是说如见其人,跟真人实事一样,但前前后后一想,生活原型真是那么现成吗?恐怕还都是经过作者取舍增删,一番提炼。不过,无技巧的技巧是不落痕迹的吧。
我在上文说这本书写了二三十年前的中国生活方式,当我回顾全书,想起那一个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应该说,写出了在这种中国生活方式下各式各样人的命运。
书中有一个“下放户”,原来南京工厂里的二级瓦工小董,他的技能于种田无用,日久过日子便落了下风。我忽然觉得眼前不是这个小董,而是闰土,或说是几十年后的另一个闰土。我的思想跳出了书本,我想起文革前和文革中两次动员城市工厂职工下放农村,成了这样的“下放户”。
这本书,大体上表现了文革期间中国生活方式的一角。从小陶告别他随父“扎根”的三余村,汪集乡,洪泽县后,全国也开始告别原先的生活方式,只是步履艰难,时进时退。让成千万的知识青年和下放干部到农村“扎根”已成了天宝旧事,今天,成千万的农村剩余劳动力,也早不甘像植物一样在乡土上“扎根”不动,而形成进城打工的大军。这时候,一个昔日的儿童少年回忆他的“扎根”经历,那近于荒诞的情节场景,使人欲哭无泪,欲笑无从,你可能由这仿佛淡然的忆旧中,感到无边大地上的沉重?
对这本书作艺术评价,从纵横两方面给它定位,是专家们的事情。我作为读者,只是希望看到更多这样真实说史的书。一个健忘的失忆的个人是可悲的,一个健忘的失忆的民族是危险的。应该记住的要刻骨铭心,不该忘记的要没齿不忘。
(《扎根》,韩东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7月第1版,19.8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