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右手封在石膏里的男孩子用左手把蚊子揿死在窗上。窗玻璃的一面淌着红色的血滴,另一面却是明澈的雨滴。它们顺着玻璃流着,轨迹有重合的,间或曲折相交,但是血的污流和雨水的清流虽然交叉重叠,却相互冲刷不掉,玻璃上的这幅意象使人不由得想起某种难以理解的颇有凶兆的生存之谜。”
作家笔下这一小镇车站候车室里的狭窄的情景,令人的思绪进入社会、历史、人生的广阔领域,也许还要想想生活的危机和严酷。
我不由地向窗外看去。紧贴在窗口的是一个阴沉的天空,远山远楼都罩在看上去颗粒很粗的雾气中,雾气还隐约泛着黄色。这样的天气已经持续两三天了,天气预报说,更北的地方在刮沙尘暴,我能想象那些沙尘被雨滴带到那些不幸的人们窗玻璃上的情景,灰黄的,鱼鳞一样模糊了一面透明的墙,而玻璃的里面是因降温而凝结的清澈的水气在缓缓地往下流。那应该是大自然与人的一种对话方式吧。大自然只好走到人的窗前,来敲醒麻木沉睡的人了。
阿斯塔菲耶夫是一个较早就醒来的人,也许他从未沉睡过。他与大自然是血肉相联的,所以他作为作家,没有一旦成名后就背离乡土,他在他故乡的窗口把握大自然的脉搏,思考人与自然的关系。他的感受和忧虑在厚厚的一本《鱼王》中,那还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初,他已经感觉到大自然呼吸的艰难和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他意识到当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改造一切时,其实我们也是在破坏、损害、践踏、摧残;人在贪婪自私的掠夺心理恶性膨胀的同时,既丧失了对自然的爱,也必然会丧失人性;一切破坏践踏大自然的完整、宏伟和完美的恶行,必然要导致人的品格的堕落,也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惩罚;在现代技术条件下,一个微小的举动就会牵动千百万人的命运,人与人,人与集体,人与劳动,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都发生了变异……在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先知先觉的作家那颗不安的心,我们也能感觉到他对布满伤痕的大自然的心痛,而在那个年代,无论是在俄罗斯还是在中国,作家们都在讴歌改天换地的热火朝天呢。
《鱼王》体现出一个好作家的品质,体现出他的深厚和博大,它的基调也像一块玻璃的两面,一面是作家对大自然、对人的爱,一面是作家关于人对自然的掠夺的痛心和剖白。没有谁像阿斯塔菲耶夫那样用心地感受自然的苦痛,甚至柳叶尖上的一滴露珠的凝敛不动,他都以为是它因害怕自己的坠落会毁坏这个世界。他强调大自然变幻无穷的美,只有在它的“生身之境”才能保存下来。他是真正的自然之子。比较而言,我们这些只是偶尔到自然中走走的人们,对自然发出的短暂感叹真是太肤浅了,甚至有些敷衍的意味,我想那是因为我们躲在城市里,不自觉地把自己与大自然分裂开了,忘记了自己的出处。我们在城市里被异化了。
城市的玻璃窗越来越丰富多彩了,茶色的,绿色的,蓝色的,灰色的,它们美化了城市的面容,也阻挡了阳光的脚步,而玻璃窗内的人们却仍能看见窗外招摇的绿树和沉默的远山,能明白大自然用颜色进行的呼唤。但是,我们被窗内的现代化、物质化的生活诱惑着,羁绊着,难以自拔,这意味着人类将继续为日益疯狂的现代生活付出代价,也意味着人类对自然的关注的滞后,这正是现代人生活的对立的基调,这恐怕是阿斯塔菲耶夫也无可奈何的事了。他写了与他血肉相联的东西,却让我们共同感到了忧虑和痛楚,可惜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来读《鱼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