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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冯亦代与黄宗英

2003-10-15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冯亦代(1913~)与黄宗英(1925~)

二哥者,冯亦代;小妹,黄宗英也。

“二哥”、“小妹”,这是他俩互谓以及几位刎颈之交的老朋友们对其昵称。

慈眉善目的冯亦代,恂恂儒者一文人,甜姐儿黄宗英,才华卓绝一艺匠。文、艺虽承一脉,但毕竟是“两股道上跑的车”。终因黄宗英多才又钟情笔耕,两人遂成同行。他们本是五十多年前相识相知的老朋友,各自有着令人称羡的家庭。垂暮之年,一失荆室,一失故雄,都成了夫妻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共同的旨趣,相互的了解,二哥与小妹互恋了。黄昏恋为他们的人生之旅画上一个完美的分号,酿构了中国近现代文坛一则佳话;分号以后的故事当更为精彩。

他们是1994年结为伉俪的。时冯亦代行年八十有一,黄宗英六十又九。笔者有幸做他们结婚后第一个“爱情结晶”的“助产士”——散文合集《;——命运的分号》(一九九五)的责任编辑,一度过从甚密,耳闻目睹他们的生活情趣。

1994年我第一次登门造访时,冯亦代已由三不老胡同的“听风楼”乔迁到小西天的“七重天”了。冯亦代对新居很满意:“倚窗小立,不远处便可见到有如桂林奇峰的座座新楼,晚间盏盏灯火,又像眨眼群星,仙境也。”不敢恭维,因为我登临之后,怎么也找不出这种感觉。仙境?仙在他人,凡在自身。横竖论冯、黄两位都是文艺界的“大尺码”的社会名流,却蜗居在那样一个小单元里。何仙之有?门口小厅玲珑得只能陈一张饭桌,四张椅子只能张开两把,一间房留给老阿姨,他们的卧室兼客厅兼书房,充其量20平米。什物像沙丁鱼把罐头盒塞得满满的,屋子湫隘得两人走动要礼让,三人坐下就“客满”,后来者只有“挂壁”——须屈膝盘腿于床榻当居士了。黄宗英戏称为“乌篷船”,我说倒像“牛棚”,里面拴着两头牛(他俩同属牛),两头明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的老牛。临窗靠墙的大书桌,当然是冯亦代专座。这位大学人的书橱似架在书桌上摩天伸展的。架小书多,以致书们泛滥到摞叠在桌面、沙发、床头柜、茶几乃至枕边。室内陈设,值钱的只有一台电视机和一部双卡收录机(他们都是乐谜)。黄宗英的书案是举世无双的,一只状若缝纫机、多层带滑轮的“四不像”的玩意(有照片为证)。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你阅典、我煮字,各不相扰。即使如此,他们却乐在其中,越写越欢,黄宗英说这是“自作自受自甘心”。婚后,冯亦代为《读书》译介外国新著,他们共同为《新民晚报》开专栏,佳作如酽茶似清泉,时奉读者。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显然,他是在新书旧籍中游弋、煮字、陶乐,颐养天年。

早在八十年代初,我与冯亦代在连云港笔会上有一面之缘。后出版社要出一部书,邀我请冯亦代作序。先生爽气,不多时便将序文《美德是幸福的种子》寄下,不料出版社爽约,怕该书赔钱洗手了。我只好以图书市场萎缩云云,请冯老原谅。冯亦代在电话中哈哈一笑:“天不作美,算了算了”,一笑置诸脑后。先生宽容,我心难安。在十二年后的洽谈书稿选编思路时,我作为出版社方强调该书是“双叶丛书”之一种,在内容形式、体例方面力求一致。冯亦代听了,主动和我商讨。他说他俩的这本合集,不能像萧乾和文洁若、吴祖光和新凤霞及苗子和郁风那样编法,选互写亲情的文章。他说:应该尊重历史。他与黄宗英的是否可“各自为一单元”,各选自己以前写的有关家庭、亲情的文章。希望我理解。他的坦诚令我感动,我没有理由说不。交稿时,他将书名定为《命运的分号》,我想一定是煞费一番苦心。不久,黄宗英又来电话,说原书名前面最好再加一个“;”,大概寓意强调“分号”是他俩人生旅途阶段性标记,是生命表盘上横亘在过去与未来中间一个指针;或更侧于对未来的憧憬吧。我说自然可以。我请他们伉俪双双为本书题签。他们先谦称字不好怕“献丑”,推却。在我“再四”坚持之后,冯亦代说“恭敬不如从命”,被迫交卷了。黄宗英来信说“翻箱倒柜掏阁楼,才找到冯老家的笔砚”,又到文具店买宣纸折腾一天。他们寄来十多张题签,让我挑选。豪爽的黄宗英在信中俏皮地说:“剽悍的是我的,隽秀的是他的。”“就算是交卷了”;严谨的冯亦代悄悄地在黄的信末又附了一句:“我们的脸皮太厚,决定重写!”教我感动的是,不久他们果真又寄来另写的两幅,显然,较前要帅得多。

在我与他们的接触中,感受最深的是冯亦代的敦厚、热情;黄宗英的豪爽和“拼命精神”。他们以长者的风范,嘉惠后学。1998年南京创办《东方文化周刊》,友人与我专程拜谒,礼聘冯亦代为顾问,并请他对办刊方针提建议。平时讷言的冯亦代那天特别兴奋,直抒己见,竭诚之至。

令人称羡的是在思想上,他们不仅敢于冲破世俗罗网,面对某些人的不解或非议,坦然结合,这在他们那一代老人中要有多大勇气啊!最为可贵的是,他们虽成新人,但不忘故旧。尊重对方,敬重对方的故人。多次拜访,每次都见他们的书案上始终悬立着冯与故妻郑安娜、黄宗英与亡夫赵丹的合影。让历史的一方净土,永存在各自心灵的深处。说良心话,连我也有点不理解。但黄宗英真诚地说:“正因为我们对各自过去很清楚,所以我们彼此都深深地理解和信任对方。”她写过一篇《水仙·我俩·他俩》的文章,我读后特别感动。她直言自己在养水仙花方面“新人不如故人”,安娜心灵手巧能令水仙在春节绽放,她望尘莫及。黄宗英一直尊称安娜为“好二嫂”。黄宗英说她栽的水仙花叶一边倒,那是向二嫂弯腰祝福。农历正月初一,是安娜的诞辰,婚后的他俩,每逢此日,在趁他们“两人世界”的时候,给安娜上香,同时给赵丹拜年。黄宗英说“希望在那个极乐的世界里,他俩能见面说说话就好,他们也不太会寂寞了”。而冯亦代每在文字或言谈中涉及赵丹,也总是惟礼为上,“阿丹、阿丹”,亲如昆仲。

他们结合时,都入耄耋之年,是夫妻,更是伴侣,互为拐杖。互获一份儿女们远不能给予的关爱。

黄宗英原本生活在一个裕有、温馨的大家庭中,有众多的兄、弟,戏称“卖艺人家”都是“人杰”,在文学戏剧领域均有建树。幼时的黄宗英受家庭熏陶,书香四溢,兄妹们都爱读书,《万有文库》、《小朋友文库》和《中学生文库》皆备,还刻有一枚“我们的图书馆”闲章。大哥黄宗江十三岁自办印行《黄金时代》小刊物,黄宗英撰稿。自父丧家道中落后,十岁的黄宗英便学缝补。十五岁随大哥黄宗江到上海登台献艺,驰誉天下。她喜文墨,大概受童年环境的影响。自言“没文法少规矩想写就写”,杖国之年仍以未上大学为憾事。与冯亦代结缡后,都七十岁了,仍想圆大学梦。她说学校离家远,她要省下美容的钱“打的”上学,冯亦代却说“咱们在饭菜零食上省些”。上大学学英语,到书店要买《冯亦代英语》,闹得售货员发蒙,心中只有冯亦代成为趣话。黄宗英一生是“拼命三姐”,拍《望长城》她是主持人,不顾众人反对,冒死坚持上气球;数度赴西藏高原考察,写《小木屋》拍电视专题片。七十多岁,还上高原考察,拍电视纪录片《森林女神》,令冯亦代牵挂不已。她赴过地狱(“文革”中被审查),下过海(开放后办公司),到过法院(打过官司),上过天(登气球拍电视),住过小木屋……我行我素,冯曾对我诉说黄宗英是“七十岁的老太,十七岁的脾气”,“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上西藏说走就走”。最后一次赴藏时,多情的冯亦代为她写好一叠信封,贴上邮票,希望她每到一处写信报平安。孰料不久,黄宗英身体不适,患高原反应,在解放军医院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刚能下地行走又坚持追随摄制组去到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处参加拍摄,直到大队撤出,她才随队回北京,一下飞机便被抬进医院。冯亦代可急坏了,那时他已六次脑梗塞,行走不便,口齿不清,仍打电话安慰她:“你病倒了,不要着急,病重时我来服侍你。”又不断写信(黄称为“情书”),开头昵称“MY——”。后来一次他俩同时发高烧同住一家医院,几周后又同时退烧同时出院。真是心灵感应。大难不死,冯亦代说“呆人有呆福”。

冯亦代的人生阅历丰富。黄宗英听赵丹说过,重庆、香港、上海的左翼剧运、影业的发展,曾得到过冯亦代的支持。冯亦代当时是国民党造币厂副厂长,大胆拍板为文艺界买下了最先进的印刷设备,成就了左翼文化工作。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历史大事。近年,他因病已不便结构句子写文章了,黄宗英觉得有些史料当事人不写,就可能失传了,劝他写一些记忆中的“碎片”,留作史料。冯亦代却一本正经地说:“有些事到死也不能讲。”黄宗英说:“总能透点风吧。”他断然地说:“连老婆也不能讲。”黄宗英觉得他固执起来像一座石墩。一次在笑谈“未来”时,冯亦代动情地说:“我们的日子不多了,我们要比任何时候过得更甜蜜……但是最好让我先离开你。”黄宗英有点鼻子发酸:“抽签吧!”他们共同认为“七十岁以后结婚的一年顶十年”。去年冯亦代新作《色彩集》出版,夫唱妇随,黄宗英作序《七彩的故事》,期待着“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的甜蜜世界。

冯亦代本是学工商经济的,阴差阳错与书结缘一辈子,读书,写书,译书,编书,出版书,评书,在白纸黑字中忙碌了一辈子,把自己“输”成为“做了一辈子龙套”。学乏专攻,似少有他人在事业顶峰辉煌时的荣耀,物质生活也淡之又淡。但他行云流水的散文和丰富多彩的“海外书讯”受到广大读者的钟爱,他的为人受到同道的尊敬,他的健康受到圈内老朋友们的关爱。1982年他住院后回家休养,门上被强行挂了一幅苗子的手迹:“少读书,少用脑,少会客,少开会,少抽烟,多休息。”署名是“护冯委员会的苗子、郁风、吴祖光、丁聪”等老哥们。

冯亦代早就深居简出了,黄宗英在大病之后才真正归隐书林,归隐“七重天”,与老伴冯亦代形影不离了。双方的儿女们如鸟儿各自离枝飞去,翱翔在自己的蓝天,念念事孝,嘘寒问暖,求药延医,拳拳之心难能可贵,共享天伦;但基本上他们是独自生活,“惟君怜我我怜君”,安享两人世界。我想二哥与小妹都感到“足矣”。

如果说冯亦代像“一本摊开的书”,那么黄宗英倒真如一管能书行楷隶篆的笔。

(摘自《走近大家》,张昌华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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