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凤仙》,拙作认为“名为改编是符合实际的”,与程文没有大的分歧。至于《种梨》,程文的高见笔者就不敢苟同了。
拙作认为,“By Frances Carpenter(弗朗西丝·卡彭特著)”的《The Wonderful Pear Tree(奇妙的梨树)》,故事、人物、人物关系、主要情节和细节,与蒲著《种梨》完全相同。个别地方稍有不同,多为弗朗西丝翻译时的不足和失误。其理由拙作前文已说过,现再稍作补正。弗朗西丝将主要人物乡人改为小贩,程先生的理由是,“其所以这么改,是为了使故事更具体生动。”笔者愚钝,对此不甚了了。其实《种梨》篇末“异史氏曰”本来说得明明白白:“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丰者,良朋乞米,则怫然,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及至淫博迷心,则倾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读过此文,大概不用我再来多嘴,任何粗通文字者当能领略《聊斋》原意,不至于出现将乡人改为小贩可以“更具体生动”云云吧。山东大学博导、著名蒲松龄研究专家马瑞芳教授说:“研究蒲松龄必须了解齐文化。齐国曾是中原政治、经济最发达地区,思想相对比较开放,这在《聊斋》中有所反映。比如《黄英》,陶氏兄妹种菊卖菊,”自食其力不为贪,贩花为业不为俗。人固不可以苟求富,然亦不必务求贫也。“见市人买花者,车载肩负,道相属也。”以上情况与“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先生,在对市场经济的理解上是有明显差距的。在《种梨》中,蒲松龄突出的是乡人的吝和蠢,为市人所笑;而小贩则恰好是市人。小贩自然惟利是图,但见过些世面,不像乡人那么吝而且蠢。这一改动,实在与蒲松龄原意南辕而北辙。弗朗西丝对于《聊斋》缺乏了解我们不去计较,但程先生对此奋力鼓吹,却实在令人惊讶。
程先生在肯定弗朗西丝“改编”的贡献时又说,著名汉学家翟理斯“译文基本上是忠于原著的”,“于原著亦步亦趋”;而弗朗西丝“为了增加故事的戏剧性,又添油加醋,故意把摘梨者改成旁观的年轻人”。我看不出翻译家对经典作家的名著翻译时“亦步亦趋”有何不当,但对于弗朗西丝的“添油加醋”却不敢恭维。蒲松龄《聊斋》自序曰:“集腋成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蒲公斯言,与“添油加醋”论相去不可以道里计。就是对于普通作家来说,创作是作家生命力的燃烧;“添油加醋”云云,识者不为也!
程文又说,“主要道具‘车靶’变成为一根接续遮阳伞柄的棍子。”《聊斋》原著中,乡人“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车靶者何?手推车车把也。我写前文时,尽管幼时听母亲讲《聊斋》就告诉我是车把,但由于词典、辞海都没有查清“靶”的相关解释,因而下笔犹豫,只肯定这“靶”不是什么接续遮阳伞棍子之类,而是车体的一部分,“丁丁良久”方凿断,有对卖梨者的惩罚、戏弄成分在。经作家李贯通先生告知:靶就是车把。李对蒲松龄素有研究,他大学的毕业论文就写的《聊斋》。把凿断的车把说成是什么接续遮阳伞的棍子,一是不了解中国国情,不知道当时农村集市手推车卖梨者不可能有遮阳伞之类的玩意;再是大煞风景,把极具震撼力和想像力的结尾搞得索然无味。蒲公此作结尾时,人们望着被凿下来的一只车把,“一市粲然。”如果是望着什么接续遮阳伞柄的棍子,“粲然”的程度恐怕是要大打折扣的。如此这般的所谓改编,佛头著粪耳。
鄙意认为,《种梨》在故事、人物、主要情节和细节上没有根本改动,不能称之为改编。幸亏弗朗西丝还算有一点自知之明,只动了一点细枝末节,没有大动刀斧、伤筋动骨,诚《聊斋》之大幸也。
不错,篇末有个Adapted,改编也。不过,据山东理工大学法学院教师贾法菊指出,她读《少男少女丛书》第3卷(1986版)的版权说明,“发现有一段感谢词,是向那些允许(该公司)再版他们享有版权作品的出版者、作者、期刊和个人表示感谢。”写给Doubleday&Company,Inc.出版公司的感谢词大意是:“《The Wonderful Pear Tree(奇妙的梨树)》和《The Maid in The Mirror(镜中少女)》是来自Frances Carpenter的《Tales of a Chinese Grand Mother(中国姥姥讲故事)》……这两篇文章的再版取得了Doubleda&Company,Inc.的同意,文章的改编也取得了作者的同意。这句简短的感谢词,说明了《The Wonderful Pear Tree(奇妙的梨树)》和《The Maid in The Mirror(镜中少女)》是摘自Frances Carpenter的《Tales of a Chinese Grand Mother(中国姥姥讲故事)》一书,并且进行了改编。因此可以得出,在《少男少女丛书》中,《The Wonderful Pear Tree(奇妙的梨树)》和《The Maid in The Mirror(镜中少女)》两篇文章后面都注有的”Adapted(改编)“不是指这两篇文章是Frances Carpenter从其他文章改编而来的,而是指美国大学学会出版公司对原载于《Tales of a Chinese Grand Mother(中国姥姥讲故事)》书中的这两个故事进行了改编。”(载《淄博日报》2003年9月23日)再,《齐鲁晚报》记者霍晓蕙于该报2003年9月22日报道说:根据《少男少女丛书》第3卷的版权说明,“《The Wonderful Pear Tree(奇妙的梨树)》和《The Maid in The Mirror(镜中少女)》来源于《Tales of a Chinese Grand Mother(中国姥姥讲故事)》,作者是Frances Carpenter,说明文字内同样没有提到蒲松龄。”对此,程文也曾指出:《少男少女丛书》第3卷删去了《中国姥姥讲故事》中每篇故事开头的引子,比如《种梨》的开头,有一段关于“小气”的故事,收入《丛书》时就删了。上述情况互相印证,据此可以认定:《丛书》中《奇妙的梨树(The Wonderful Pear Tree)》和《镜中少女(The Maid in The Mirror)》篇末的“改编(Adapted)”所指,已与蒲松龄无关。至此,《聊斋》中的两篇作品《种梨》和《凤仙》,在美国《少男少女丛书》中,已彻底斩断了与蒲松龄的血缘关系。本来,Frances Carpenter在将蒲著收入《中国姥姥讲故事》时,不论翻译也罢,改编也罢,按理应该逐篇署明原著者名字;可惜她没有这么做,而是遮遮掩掩、笼而统之地写几句《感谢辞》搪塞。等到收入《少男少女丛书》时,就像高明的魔术师一样,股掌翻转间作品彻底易主,Frances Carpenter女士升格成为蒲松龄两篇作品的原创者了。据程先生考证,Frances Carpenter卒于1972年。我们没有见过她的《中国姥姥讲故事》,碍难置喙。但她在被誉为美国小型百科全书、百年畅销不衰的《少男少女丛书》中,与格林、安徒生、莎士比亚、王尔德相比肩,同列世界童话大师,却是不争的事实。Frances Carpenter对于发生的这一切是最清楚的。但她生前不声不响,对此甘之若饴;如果世人听之任之,她身后仍然可以继续享受大师的人间香火。可以说,没有蒲松龄,就没有Frances Carpenter在美国少男少女和世界少男少女心目中的大师桂冠和尊荣,而真正的作者蒲松龄却与此风马牛毫无干系,这是任何心存起码的公道人心者所不能回避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