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载,英国作家M.Frayn所作《哥本哈根》一剧,近来在北京上演,有人称之为“引爆心灵的‘原子弹’”。这也很了不起。但是说实话,我这颗还未变成死灰槁木之“心灵”,却从来不曾被它“引爆”,不亦愧乎?
或曰:“你孤陋寡闻,不知道有此‘原子弹’,如何会被‘引爆’?”此话却也不然,事实上,自从剧本一问世,我就先后收到友人们寄来的作为年礼、寿礼和节礼(复活节)的三本书,且出版日期不同,而内容也有字句上的小差异。而且从那时起,我曾多次“策划”出版此剧的译本,而且终于在今年5月中,用30天的时间完成了全书的译稿,已寄交“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如无其他周折,可望在不久以后问世。
此剧先后在伦敦、哥本哈根和纽约(百老汇)上演时,我都得到友人们的“通风报信”。我一直认为,这样的剧本,不太可能对一般大众有什么吸引力。今竟不然,也非始料之所及了!
此处不能稍微详细地谈论此剧本身及其有关的各种问题,只能拈出几点,来略加“注释”,以就教于此剧的导者、演者和观者——献丑、献丑!
1.被“引爆”的人们 此剧在哥本哈根和纽约上演时,原作者和哥本哈根“尼耳斯·玻尔文献馆(NBA)”的馆长Dr.Finn Aaserud都在场。演出之后,都召开了“座谈会”,出席者包括玻尔的子孙、科学史家、诺贝尔奖得主、亲自参加了英、美、加联合研制原子弹的关键人物(例如Hans Bethe,J.A.Wheeler等等)。他们对剧中人物及其事迹都相当熟悉,从而可以提出真正有意义而不是胡扯的意见和补充。这也许比北京的演出更有“爆破力”?
2.关于剧情 此剧可谓设有什么“剧情”,只有三个人(的灵魂)坐而论“道”。但是它的“潜在”剧情却丰富得可以写成许多本书!
简单交代。在二战期间,德国和丹麦本来订有互不侵犯条约,但是纳粹德国“当然”不讲信义,乃于1940年4月份突然派兵占领了丹麦,并且宣称他们是被丹麦政府“请来的”。他们占领一个国家以后,除了凶残的武力镇压以外,也还有“文化”的一手,即在该国组织一个“德意志文化研究所”,由宣传部门掌管,以“团结”该国的知识分子。哥本哈根的“德意志文化研究所”设在离玻尔的研究所不远的地方,但是他们举办的(伪)“学术活动”一直受到玻尔他们的绝对抵制。在这方面,有一些脍炙人口的故事,现从略。
1941年10月(一说为9月),海森伯应该研究所的约请带了他的得意弟子C.F封.外才克尔(一般译为“魏泽克尔”,误)到丹麦开会并作学术报告。在报告过程中,他对在听众中看不到玻尔等人感到遗憾。这其实是对他的老师(玻尔)的公开叫阵。玻尔听说后,就传过话去,表示欢迎他到旧游之地即玻尔的研究所来。海森伯(和外才克尔)来了,在研究所的茶室(类似小卖部)吃了午饭。在餐桌上,他发表言论说,希特勒在全世界取胜已成定局,并说“战争是生物学的必要”。这肯定对丹麦人是很有“刺激性”的。
在此以后,他和玻尔进行了“密谈”,关于所谈的内容,在当时那种形势下,当然不会留下任何文字记载和声影记录,所以从那时起,一般人们都把那次密谈说成历史上的“悬案”或“谜”(我本人并不同意此类名称)。
本剧的作者对这个问题的答案进行了认真的探索。他提出了几种可能的答案,但是并未对哪一种答案最为可能提出确切的判断。他设想玻尔夫妇和海森伯死后的灵魂都已进了“天堂”,已经不受空间-时间的限制,他们在世时的个人恩怨和名利得失都已成为往事,因此他让三人的灵魂重演了当时密谈的情况。
本剧的主线便是如此。至于全剧中的语言特点,以及所涉及的具体地名、人名等等,现在不能在此详述。
3.剧本的品质 作者不是科学家,也不是科学史家。但是为了创作此剧,他读了大量有关的科学史文献。他的创作态度是十分认真的。剧中人物的谈论,都有正式的史料依据,大有我国古人作诗文时所谓“无一字无来历”的味道。正因如此,我认为对外行人来说,这个剧本很不容易真正看懂!尤其是在我们中国,这种情况会尤其明显而严重,因为我国观众将对那些谈话更不熟悉。例如当剧中三人用到“真有趣”三字时,若不知其来历,你的理解就会完全背离了原意。这种情况几乎到处可见。因此我认为,剧中那些台词,看似平常,其实到处隐藏着“玄机”,隐藏着和玻尔生平有关的“掌故”。不知道这一点,你对本剧就不能有真正的领会。
另一方面,作者本人毕竟不是科学史家。他读了那些书,接受了那些知识。但是他没有史学家应该具有的深刻“史识”(我们也不能要求他有)。因此他对问题的认识和判断,也不免有其肤浅的一面。当有人对剧本提出意见时,他往往不太能判别那意见是否真有道理,在多数情况下他会接受那意见。如果那意见本身并非真有道理而只是一种个人的偏见,那就会使他把剧本改得反而不如不改了。此种情况反映在有关马克斯·玻恩对量子力学的“发明权”的问题上。此事说来话长,在此又只能从略。
4.外才克尔其人 C.F.封.外才克尔是海森伯最亲密的学生和朋友。此人并未正式出现在剧中。但是不了解他的人,就无法了解“哥本哈根之谜”以及一切有关的问题。因为,海森伯的一言一行,处处都有外才克尔的影子隐现于其中。外才克尔是一个太聪明、很机巧的人物。例如,当十位德国核科学家被拘留在英国的“农庄馆”中时,正是外才克尔发明了他们为何没有给纳粹德国制成原子弹的“理由”。据说那是因为他们有“科学家的良心”,不肯制造那种杀人的坏东西。此事有史料证明,不容否认。从那时起,许多可敬的德国科学家都“统一了口径”,大家宣扬这种和史实相反的“理论”,并据此倒打一耙,反过来责备包括玻尔在内的一切参加了曼哈顿计划的科学家。同样,在其他(非物理学的)问题上,海森伯的许多言行,也表现出相当明显,的“外氏风格”。海森伯夫人写的那本太有疑问的回忆录,也由外才克尔帮她进行了鉴定和修改(慕尼黑的一位知情科学史家曾亲口肯定了我的这种推测)。
古人云:“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单单从量子物理学来看,海森伯科可以算一位“圣贤”。但是他在社会、政治、人情事理方面的许多言行,却不能不使包括我在内的崇拜者为他惋惜。
我以为,海森伯在这些方面的最大缺点,不在于他积极地参加军国主义活动(参加“青年运动”等等),不在于他竭力推进纳粹德国的核能军事利用(“铀俱乐部”)研究,不在于他在战争期间充任隐形的“文化大使”到各个被占领国家去替纳粹进行种种游说和宣传,也不在于他和那些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军事头脑觥筹交错、执手言欢,而在于他在战后不肯承认自己那些过错,而是永远为自己辩护,提出许多站不住脚的论点来强词夺理,有时甚至态度蛮横,大大违反了西方横行的gentlemanship(例如他通过《纽约时报》来骂高德斯密,说什么“靠说谎得不了诺贝尔奖”之类。而我却认为,假如“说谎”有用,他那位高足弟子外才克尔教授才真正是诺贝尔奖的最有希望的候选人!)
5.一件鲜为人知的趣事 当我在今年五月间开始翻译本剧时,北京的SARS疫情正相当紧张。朋友们听到风声,有的打越洋电话、有的写信来探问我的情况(我一概以“很好”答之)。在和丹麦友人欧利·斯特龙根通信时,我提到正在译书之事,于是他在回信中告诉了下面这件事。
欧利的父亲是宾特·斯特龙根,他曾是玻尔的学生,后来成为著名的天体物理学家。当他应约到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所工作时,爱因斯坦已经逝世。所中一些学者们都希望使用爱因斯坦的办公室,但是所长却说,那间办公室要留给斯特龙根教授使用。(此事传为佳话,有人为此专门写了一本书)回国以后,他曾担任设在哥本哈根的“北海地区理论原子物理学研究所”(NORDITA)的所长(罗森塔耳为副所长),晚年入住“卡尔斯伯荣誉府”。
且说当1941年海森伯来访时,斯特龙根在玻尔的研究所中见到了外才克尔。在谈话中,外才克尔告诉斯特龙根说,德国很快就会在战争中取胜。斯特龙根立刻说,那真是“坏消息”。外才克尔很惊讶地说:这不是“好消息”吗?
斯特龙根后来曾多次对他的儿女们重述此事。我认为,此事虽然简单,但却很能说明问题。它很突出地表现了双方立场的不同。在德国人外才克尔看来,德、丹两国是“盟国”,德国得胜,丹麦人应该高兴。但是在包括斯特龙根在内的绝大多数丹麦人看来,德国人是占领者和侵略者,他们得胜,丹麦人只有更倒霉。
我认为,这个故事也许可以从一个方面反映海-玻“密谈”时二人的心情。
6.发表了“新资料” 1941年的“密谈”永远结束了玻尔和海森伯之间“父子般的”感情。但是二人仍然保持了友好的交往。上世纪五十年代,两对夫妇曾一起到希腊度假。玻尔逝世以后,海森伯在悼会文章中宣称玻尔是对二十世纪物理学影响最大的学者,爱因斯坦也比不上他。此事见于已故名人A.派斯的好几本书,绝非我的杜撰!
玻尔逝世以后,他的“科学通信”、“国际事务通信”等,都已公开,有兴趣的人可以到“玻尔文献馆”中去查阅提要卡片、缩微胶片或原件。但是他的“家庭通信”却要等到他逝世50年(即2012年)以后才能公开。
二战以后,海森伯对他1941年的“密访”玻尔曾作过一些“说明”。玻尔十分不同意那种“说明”,便草拟了几封给海森伯的信。但是经过再三考虑,他却没有寄发那些信。本来按照他的意愿,这些信也要等到2012年才公开。但是《哥》剧的出现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因此玻尔家的人们(主要是现仍在世的三个儿子)经过商量,决定提前公开这几封信,丹麦友人给我寄来了发表这几封信的丹文刊物。
据说玻尔的第五子厄思斯特·玻尔(律师)曾认为信中“没有新东西”。确实,按照玻尔的脾气,信中不可能有什么“说谎诺贝尔奖”之类的东西。但是,如果认真研究一下,从这些信中还是可以发现一些东西的!
7.尾声 我认为,考虑到本剧的性质,若想帮助一般观众看懂此剧,至少应该写一本20-30万字的书来讲清当时的客观条件、剧中人物的主观思想以及剧中涉及的许多掌故,例如玻尔和海森伯的徒步旅游,玻尔、克喇摩斯和水雷,玻尔怎样用玩具手枪“杀掉”卡斯密尔,1943年玻尔全家逃亡的情况,为什么他们逃出以后海面上就没有了德军巡逻艇,玻尔出亡以后海森伯怎样“挽救”了玻尔的研究所,海森伯在战后如何为自己辩护,纳粹德国到底为什么没有制成原子弹,等等,等等,问题确实很多,很多。这些问题我们在此限于篇幅无法完全谈及。因此我只能选了几个比较“新鲜”的小问题,很简单地进行了一点介绍,实在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