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中方志敏 |
我们无法把人简单地抽象地认为是一堆细胞或原子,笼统地看成由皮毛骨肉津血、碳磷钾钙铁氢等原素合成的大拼盘。实在是,人除了物质形骸外,还有一个无限丰富感天应地的精神内核。只不过,有的人,很大;有的人,很小;有的人,压根儿没有。
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虽有说不完的优越,但信仰危机、精神贫困、利益至上、等种种“富贵病”接踵而至,人的灵魂栖息的空间在不知不觉中缩小,宁静的精神家园分崩离析、传统的道德理念樯倾楫摧的状况也不能熟视无睹。
重读方志敏,重建人的精神家园,沐浴清贫的光辉,是时候了。
欲望的河,在此岸和彼岸之间横亘着一只渡船。此岸是卑陋潮湿的茅棚、刺口的苞粟和菜根,是皮鞭之苦、炮烙之痛的生之痛楚;彼岸则是华丽的大厦、美味的西餐大菜、舒眼柔软的钢丝床,是加官进爵、美女权力的生之欢愉……
我常常想,该是怎样一双坚实的脚才会踏上那条通向痛楚之船?
在狱中,除了无休止的法西斯摧残和疾病的折磨之外,一批又一批政客、故交、朋友、先生、同窗充当说客,有的晓以人生之道,有的许以高官厚禄,有的动以夫妻之情天天聒噪,劝降不断……但是我们的志敏偏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迈开那坚实的脚,迎着痛楚而义无反顾。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正值英年的志敏上有高堂老母,下有娇妻幼子。恰是为人子,尽孝;为人夫,尽责;为人父,尽爱的时刻。可身为苏维埃主席的他管着几十万几百万的花边,拿不出也不拿一分钱给母亲和婶婶及用于营救妻子。在公与私之间,泾渭分明。这是怎样一颗坚如磐石的心,拒绝沾染丝毫的凡夫俗气和吐纳人间烟火?
然而,仅此一点,就与形形色色的伪君子拉开了距离。
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栽四物,青松翠竹白梅兰。腥风血雨丝毫冲刷不了志敏的似水柔情,身陷囹圄的他,强忍病痛,熬夜写下了《可爱的中国》、《清贫》等十多万字的珍贵文稿。在文中,他一再表达他对文学的热爱,执意要在生命形态和生活方式上闹出一番新气象。当我们看到他的事业,看到他坦然面向死亡时,他是一座高高的山,令人崇敬;当我们再看他对自己从事革命斗争追述时的自我剖析,蘸起心底的血发出救救母亲的呐喊时,睿智而坚定地回答出革命者如何能够战胜困难时,他更是一棵山巅挺拔的松,给人更多的思考。
他像鲁迅一样知其乐而不为,知其苦而偏做。“至于我的呐喊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是无暇顾及的”。
他是一个内心纵横而又坦荡的人。
今天,我们重读方志敏,看《清贫》中纯净如露珠、质朴如野蔬的平实字眼,似乎在搭建一个虚无缥缈的童话城,组构一个能够发得出良知般心声的寓言谜官。奈何,我们已经长大成人,不再信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童话(寓言)式的逻辑。放眼大千世界,有人因为权钱活得不可一世,却又为此因福得祸;有人由于美丽和才华显得翘楚不凡,却又由于这些天赋资本反落得为天资所累……真可谓,我本假我,敌非真敌,茫茫尘世,横交竖织,尽在惑中。
在这个纷繁的世界里,有金钱、美女、名誉、地位,有前呼后拥、马前人后肉麻的吹捧,有无穷尽的诱惑让你中了魔一般地陶醉。面对诱惑,人们极容易丢失可以支撑脊梁骨的元素——钙。一个人的垮下,必定是沿着“缺钙”这个口子滑下去的。
“法西斯匪徒只能砍下我们的头颅,决不能丝毫动摇我们的信仰!我们的信仰是铁一般坚硬的。”“因为我们信仰的主义,乃是字宙的真理。”在志敏那至大至伟、至高至善的信仰面前,太阳难耀其辉,泰山羞言其重。
我真庆幸自己这一次的重读。鬼使神差,一字一句,我因此不再困惑,虽然我长久怀疑过、困惑过。
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一切可以超越的往昔都已经被超越,无法超越的是一种精神。自古以来从容就义者中,高歌者有之,呼号詈骂者有之,长啸吟诗者有之,正所谓士可杀不可辱。文天祥被捕后,跳水、撞墙,惟求一死。鲁迅受到恐吓,出门不带钥匙,以示不归之志。毛泽东赞扬朱自清宁饿死也不吃美国的救济面粉。如果志敏仅仅高呼口号为革命献身,人们也许还不会这样长久怀念他研究他。可他偏偏在临死前抢写了一篇《清贫》,面对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曲绝响,人们心撕肺裂,追问英烈,您要告诉我们些什么?呵,不要问了,不要问了,让我们的志敏安息吧!因为绝响的最后一组音符已明明白白地作了最好的回答——清贫,洁白朴素的生活,正是我们革命者能够战胜许多困难的地方。从绝响中,我领悟到一种境界,一种忘我的超然境界。
是的,拥有这样一种横亘天地间至刚至柔、至大至伟的东西,我们何愁一叶障目,洞晓不了生命的意义?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兀自不负责任地放逐自己?我们还有什么借口,让自己继续徘徊在这人生的十字街口?
没有!因为这最好的回答让我们拥有了一个伟大的参照。
志敏死了,但他还活着。活得真实,活得有力。
我真诚地感激《清贫》,它使民族英雄行将定格的生命价值又推上了一层;我真诚地感激志敏,他使得我们能比较地经得起时代的鼓噪也耐得住寂寞了。此刻,我可以自豪地宣布:我因《清贫》而困惑,也因《清贫》而超越。清贫精神不朽!志敏不朽!